李瑨是一個涼薄又隨性的人。他長相陰柔羸弱,眉眼細長,天生一副刻薄之相,仿佛天下人於他眼中也不過是蜉蝣螻蟻。
他不願幫李心玉,並非因為王梟統領十萬禁軍,把握整個皇城的安危命脈;也並非因為琅琊王李硯白有高祖禦賜的令牌,無論子孫後代犯何過錯,皆可免除一死……他不想殺他們,僅僅是因為動起手來麻煩得很。
至於劉英……
提到劉英,李瑨才顯出幾分為難的樣子,道:“劉英這條老閹狗有趣得緊,整個宮中隻有他學癩皮狗兒學得最像,若殺了他,我就再也找不到這麼下賤又有趣的玩意兒了,還真有些舍不得!”
一位肱骨大臣,一個皇親國戚,在兄長眼中竟然比不上一條嘩眾取寵的閹狗?
李心玉有些一言難盡,心想:若你知道有一日,你最疼愛的親妹妹會死在這條狗手中,你還覺得有趣不?
不過未來的那場血腥宮變,即便是一五一十地講給李瑨聽了,他也未必相信,多半會以為自個兒妹妹瘋癲了,倒不如從長計議。
隻是見太子哥哥這番態度,李心玉難免憂心,隻覺得改命之事任重而道遠……
不過,殺不了他們三個,第四個人倒是可以動一動的,畢竟按照現在的時間來算,他隻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男奴。
八月中,深秋的暖陽透過淡薄的雲層灑落,為整個長安城鍍上了一層慵懶的光。
按照前世的記憶,今年此時,成帝李常年該在在長安宮東南一隅大興土木,著手建造一座‘碧落宮’,中設招魂台,乃是為懷念已故婉皇後而建造的行宮,負責修建此宮的苦役,乃是因犯錯或受牽連而沒籍流放的罪臣家眷。
其中,就有裴家餘孽,裴漠。
李心玉乘著紅紗步輦晃晃悠悠地走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曬得她昏昏欲睡。不稍片刻,已能瞧見遠處初步修建成功的碧落宮骨架了。
陪著李心玉來的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侍衛,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烏發紮成高高的馬尾,一襲深青色的武袍,顯得整個人幹脆利落。
這人正是李心玉的女侍衛——白靈,亦是前世最後一位堅守在她身邊忠義巾幗。對於她,李心玉是一萬個放心的。
白靈一手按在劍柄上,盡職盡責地陪在李心玉身側,不忘提醒道:“屬下聽聞建造行宮的,都是些刺配沒籍的罪人,公主遠遠的觀望一番便可,勿要靠近。”
說話間,步輦已到了碧落宮門口了。
這裏到處都堆滿了建造用的巨石和木材,老少不一的罪奴們衣衫襤褸,如螻蟻般被串在一條條鐵鏈上,以防他們逃亡。監視的士兵揮舞著長鞭,劈劈啪啪地催趕著負重前行的罪奴。
這裏的人,每一個都是蓬頭垢麵、衣不蔽體,身體瘦得幾乎隻能看見骨架,腳上還帶著沉重的鐐銬。
李心玉默默放下了車簾。
若沒記錯,裴漠已經做了四年的苦役奴隸,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在這樣的環境中活下來的。
白靈在輦車外抱拳道:“公主,前方雜亂危險,不可再前行了。”
輦車中是長久的沉默。半晌,李心玉複雜又沉重的嗓音傳來:“苦役中編號一零四七,有位叫裴漠的男奴,年紀跟我差不多大。你讓官役將他帶出來,尋個僻靜的角落……”
頓了頓,她輕聲道:“……將他殺了。”
李心玉的命令,自然是無人敢違抗的。白靈隻是一瞬的怔愣,隨即很快恢複了鎮靜,抱拳道:“屬下這就去吩咐差役。”
李心玉閉上眼,眼前回想起的是前世與裴漠初見的情形。
那年,也是青蔥爛漫的十五歲。她聽說父皇新造的碧落宮金碧輝煌,一時興起,便帶著兩個侍衛偷溜到了還未完全建造好的碧落宮。
碧落宮還未刷好金漆,可已經美得如同仙宮神殿。她獨自佇立在繪著騰雲仙人的廊下,仰首望著簷上的風鈴發呆,全然沒有看見屋簷上的瓦礫鬆動,風一吹,其中一片尖利的瓦片便直直的朝她的頭頂墜落。
身後鐐銬清脆,一隻滿是傷痕的手伸過來,在瓦礫砸傷她頭頂之時飛速接住。
她愕然回首,撞進了一雙漂亮又淩厲的眼眸中。
那是一個瘦削且高挑的少年。記那是深冬時節,李心玉披著最上等的狐皮鬥篷仍覺得冷,那少年卻是一身破舊得看不出顏色的單衣,敞著大片瘦削又結實的蜜色胸膛,短了一截的褲管下,露出一截帶著鐐銬的、有力的腳踝,就這樣傲然挺立在瀟瀟暮雪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