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落發出家, 李常年憂思成疾, 朝野經曆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動亂。

這會兒,朝臣也不嫌棄李瑨不學無術了,隻要求他能回來主持大局便好,王太傅領著文武大官一次又一次地入山請回太子,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三道聖旨,數次入山, 李瑨都是一副高僧入定的神情,始終不願再回到朝局之中。

王太傅沒有辦法, 殘朽之年, 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來找李心玉。

“太子殿下自三歲起,便跟著老臣研讀聖賢, 二十年來,老臣唯恐有負聖恩,對太子殿下是嚴苛了些, 平日對他諸多責備, 那也是恨鐵不成鋼, 為了東唐的江山社稷不得已而為之。太子殿下便是再怨老臣, 也不能丟下這麼一個爛攤子, 說出家就出家啊!”

蕭國公府內,王太傅抖著花白的胡須, 顫顫巍巍地要向李心玉下跪, 卻被她及時扶住。

“太傅快請起!”李心玉命人給他賜了座,方道, “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是皇兄的老師,對本宮而言亦是如父般的存在,不必跪我。”

王太傅並不敢與公主平起平坐,固執地拄著拐杖站著,擺擺手道:“公主殿下,老臣此番前來,是想求殿下如山,將太子請回宮中主持大局!如今皇上龍體欠安,太子又躲在古刹之中,眼看著群龍無首,北境突厥人虎視眈眈,此番內憂外患,有損國運啊!”

“太傅,並非本宮不願幫這個忙,這數月以來我與駙馬多次上山請回皇兄,皆被拒絕。過去兩年,皇兄殫精竭慮地處理政務,常常徹夜不得安眠,精神狀態愈發地差,他是真的撐不住了,才生了歸隱之心。”

正說著,裴漠牽著李思的手進了門。李思此時快三歲了,眉清目秀,說話伶牙俐齒,撲過來喊道:“姑姑!姑父說您今日忘了親他,他想你想得很呢!”

“咳咳!”一旁的老太傅頗有些局促。

“童言無忌,太傅勿怪。”李心玉笑著抱起李思,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臉蛋,說,“《千字文》背完了麼?”

“背完啦。”李思拉著李心玉的手指,奶聲奶氣道,“姑姑,我們去放紙鳶好不好?”

“姑姑和太傅爺爺有事要議,阿遠和姑父去玩罷。今日天氣陰沉,紙鳶飛不高,不如讓姑父帶你去練射術如何?”

“好。”

李思很聽話也很懂事,聞言從李心玉懷裏跳下來,邁著小腿兒蹬蹬蹬地跑到裴漠身邊,拉住他的手,還不忘朝李心玉揮揮小手:“姑姑再見。”

裴漠勾著嘴角,單手將李思抗在肩上,旁若無人地凝望著李心玉,問道:“中午想吃什麼?”

李心玉眯了眯眼,笑著說:“水晶藕夾,雞茸豆腐湯,清蒸鱖魚,八寶鴨,再給阿遠來一碗嫩蛋羹。”

“好,我去做。”裴漠說完,扛著咯咯脆笑的李思離去。

“咳。”王太傅覺得自己出現在這實在是太突兀太多餘了,清了清嗓子訕笑道,“公主殿下和蕭國公的感情真好,小殿下也被您教養得很好,不及三歲就能背誦《千字文》,已是很難得了。”

“阿遠很聰明,不僅會背書,而且能識寫許多簡單的字了。”說到這,李心玉有些小小的驕傲,“本宮是拿他當親兒子教養的。”

“那可真是了不得了,尋常小兒在他這個年紀,都還是心智未開的混沌狀態。小殿下將來,可堪大才啊!”

“承您吉言。”

說到李思,王太傅不禁又想起了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太子,不禁又是一聲歎息。

李心玉猜出了他的心事,便道:“皇兄是您的學生,他的資質和品性您最清楚,有些人天生適合運籌帷幄,有些人便是經曆再多也學不會這一套。”

見王太傅著急地張嘴,李心玉又道:“您放心,本宮會定期是山上探望皇兄,請他下山。不過,若他實在不願意,本宮也不能帶兵押著他下山,還請太傅放寬心。”

王太傅歎了一聲:“若太子實在不願,這重擔,怕是要落在小殿下身上了。”

六月初,李心玉與裴漠帶著李思再次出城上山,拜見李瑨。

此時正是盛夏,但幽靜的山林中古木岑天,空山鳥語,風入鬆林,沁涼得很。

自從李瑨出家後,朝臣隔三差五就要結伴來寺中請太子出山,一會兒高聲啼哭,一會兒在佛像前許願‘希望太子早日回朝’雲雲……佛門講究清淨修行,後來老方丈實在不堪受擾,便單獨將李瑨從寺中劃出,在山後令分了一座獨立的小禪房給他。

小沙彌領著李心玉他們繞過彎曲的竹林小道,過了一座生著青苔的石橋,便隱隱看見林中冒出一點暗青色的屋簷,複又上了百餘級石階,終於到了李瑨修行的禪房。

李心玉將李思交到裴漠懷中,伸手叩響了斑駁落漆的門扉,聽見裏頭李瑨的聲音平穩傳來:“施主請進。”

李心玉心頭一酸,深吸一口氣定神,這才吱呀一聲推開了木門。

昏暗的光線下,禪房空蕩冷清,唯有青燈古佛相伴。案幾後,李瑨一身灰色的僧袍,盤腿坐在團蒲上,安靜地抄著經文,見李心玉進來,他擱筆抬眼,緩緩站起身來。

即便看到了他曾經最討厭的裴漠,看到了曾經最疼愛的兒子,他的神情也依舊平靜,並無半點喜怒波瀾。

他真的變了許多,眉目之間再也沒有半點浮躁之氣,雙手合十的樣子,竟有幾分飄逸灑脫。

李心玉一時不敢相認,直到李思從裴漠懷中扭下身來,噠噠噠地跑過去,仰頭看了李瑨半晌,忽的伸手拉住了他的僧袍,脆生生問:“爹,你的頭發怎麼沒了?”

李心玉有些小小的驚訝。李思的記憶十分出色,時隔半年多未見,又是個年僅三歲的幼兒,竟然還能一眼認出自己的父親。

李瑨也神色微動,蹲下-身撫了撫李思的腦袋,溫柔道:“兒砸,要叫我‘空無’。”

空無是李瑨的法號,李思卻並不懂,摟著李瑨的脖子撒嬌道:“不,你就是爹爹,是阿遠的爹爹。”

“兄長,阿遠很想你。”李心玉走上前去,望著頭上燙了戒疤的李瑨道,“父皇也很想你。”

李瑨半垂著眼,說:“貧僧已皈依佛門,斬斷紅塵,那些生老病死、愛恨別離,便都與貧僧無關了。阿遠是個好孩子,像他娘一樣聰明,交給你撫養,我很放心。”

“兄長,你真的舍得下麼?”

“不是舍得下,而是回不去了。”李瑨雙手合十,微微一笑,“遁入空門的這段日子,是我此生最清淨快樂的日子。”

這麼多年了,李心玉還是第一次聽見哥哥說自己過得很快樂,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充斥著她的心,像是心酸,又像是欣慰。

她說:“如此,我也不勸你了,沒有什麼比哥哥的快樂更重要。”

李瑨朝她一合掌,躬身道:“抱歉,要辛苦你了。”

李思抱著李瑨的大腿不撒手,仰著小腦袋問道:“爹,你何時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