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裴漠手中的鐵杵哐當一聲墜地,身子也倚著布滿紋路的大鍾緩緩滑下。他捂著嘴,胸腔中迸出暗啞的咳嗽聲。

夜色孤寂,李心玉看到他的指縫中有暗紅的鮮血淌下,觸目驚心。

她想要觸碰裴漠消瘦的背脊,然而在指尖挨上他衣角的那一瞬,畫麵倏地黯淡,裴漠的身影如煙般散去,四周又變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色虛空。

“心玉,李心玉……”

“殿下!”

耳畔的聲音交疊湧來,李心玉焦急地回應道:“裴漠!你在哪兒?”

“李心玉。”這一次,聲音清晰可聞,幾乎就是從她身後傳來。

李心玉一怔,猛地回過頭去,撞進一個人溫暖結實的懷抱。

玄黑的武袍翻飛,他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輕聲道:“我找到你了。”

……

李心玉渾身是汗,猛地從床上驚醒。

“殿下!”裴漠的聲音幾乎是立刻響起,欣喜若狂道,“你終於醒了!”

下一刻,她被摟入一個結實的懷抱,一如夢中那般溫暖安心。

李心玉渙散的瞳仁好一會兒才聚焦,她茫然環顧著滿屋焦急的人影,喃喃道:“阿遠,賀知秋……你們怎麼都在這兒?”

她的視線落在緊緊擁著自己的人身上,茫然道:“裴漠?”

“是我。”裴漠眼睛濕紅,拇指摩挲她略微蒼白的唇瓣,低聲道,“你昏迷了一整日,還有哪裏不舒服麼?”

李心玉搖了搖頭,又怔愣道:“這是哪一年呀?”

“景元二年啊,姑姑。”小皇帝上前一步,俊秀的臉上滿是擔憂,蹙眉道,“您失憶了?得讓太醫再來瞧瞧。”

“是了,前世應該沒有你這個小混蛋。”李心玉伸手捏了捏李思的腮幫,笑道,“阿遠,姑姑做了一個很長很苦的夢。”

這番話,隻有裴漠能聽懂。

她大概又是夢到前世了。

不由地心疼萬分,裴漠吻了吻她的額頭,說:“沒事了,殿下,沒事了。”

不知為何,李心玉有預感,自己這將是最後一次夢見過往,從今往後,她將獲得徹底的新生。

想到此,她不禁又浮現出了裴漠獨自撐過那七年的悲痛畫麵,想起他前世臨死前的偏執,心中又是一陣綿密的疼痛。

“我總算知道,上天為何要頻繁地讓我回憶過往,這是我此生要贖的罪。”李心玉勾了勾嘴角,玲瓏眼溫柔地注視著她兩世最愛的男人,說,“辛苦你了,裴漠。”

裴漠眼睛一澀,俯身與她交換了一個帶著苦澀淚意的濕吻。

李思猝不及防被這一幕驚到了,兩頰飛速浮現出一抹紅暈,忙捂著眼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而賀知秋也整理好占卜祈福用的牛角、龜甲和銅錢,悄聲退了出去。

屋外,一位眉清目秀的小郎君於琉璃盞下回首,燦然一笑道:“賀大人,大長公主殿下醒了麼?”

賀知秋‘嗯’了一聲,伸手調整了一番微微傾斜的麵具,溫吞道:“回太史局。”

“好嘞!”一襲青色闌衫的小郎君脆生生地應答。

這嗓音清靈剔透,全然不似少年男子的沙啞渾濁,不僅如此,他連長相也不像個男子。賀知秋停下腳步,微微側首,似是疑惑地看著自己這位新來的親侍。

“咳!”小郎君有些局促地壓低嗓音,伸出一隻白嫩的手來,抱走龜甲等物,沉聲道,“辛苦了,賀大人。”

而此時,滁州琅琊王府。

“如何?”明亮的燈火下,琅琊王李硯白按下一枚棋子,漫不經心問道。

“回稟王爺,大鍾落下,鍾聲響徹長安,大長公主確實昏迷了半日,不過後半夜便醒了。”門外,一黑衣侍衛抱拳躬身,低聲道,“看來並無性命之憂。”

“聽說裴漠為了李心玉禁了全長安的鍾聲,本王還以為她患有什麼怪疾,那鍾聲會要去她的性命。”李硯白搖頭失笑,“本就是怪力亂神之事,偏生我病急亂投醫,竟當了真。”

對麵,謀士範奚敲著折扇,亦落下一子,笑道:“王爺還折騰麼?”

李硯白想了想,直起身歎道:“不折騰了。李思雖然年幼,卻難得是個狠角色,更何況有裴漠和李心玉在,我還真不是他的對手,倒不如就這樣做個富貴閑人,了此殘生算了。”

範奚嘩地抖開折扇,翩然一笑:“王爺這是個明智之舉。我有預感,少則十年,多則二十年,這天下在李思的手中,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景元三年三月初,李心玉盛裝進宮,正式交還政權。

興寧宮內,李思瞪大眼,震驚道:“朕還未年滿十四,姑姑為何就急著要還政了?”

說到此,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眼睛一紅道:“是不是因為去年的那些流言,您還在怨恨朕?”

李心玉搖了搖頭,笑道:“不是,姑姑不曾怨你,是你長大了,很多事可以自己做決定,不需要再依賴姑姑。”

“您就是在怨我。”李思著急地拉住她的袖子,一國之君,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哽聲道,“我向您道歉,對不起!姑姑,您不要離開我!”

“阿遠,你先起來。你是一國之君,不應該向臣婦下跪!”李心玉扶起小皇帝,望著這個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溫聲道,“阿遠,姑姑必須要還政了。”

“為何?”

“因為……”

李心玉將手輕輕放在腹部,神情變得甜蜜而柔和,咬著唇神秘兮兮地說,“因為啊,姑姑有身孕了。”

“什麼?當真!”短暫的怔愣過後,李思變得狂喜起來,紅著臉說,“什麼時候的事?朕何時才能見到弟弟或者妹妹?”

“還早呢,約莫十月份才生產。”

“那也不急,姑姑,您再輔政一段時日罷。我才十歲,沒了你根本不行。”

“你這話未免也太謙虛了,沒有哪個皇帝十歲時能像你一樣聰慧有手段。更何況,姑姑答應了朝臣,一旦有孕,就必須還政撤出朝堂。”

李心玉伸手,想揉一揉侄兒的腦袋,忽然間發現他站起來都快有自己高了,揉腦袋不妥,便該為輕拍他的肩膀,說:“姑姑與你姑父成親十年,一直未有身孕,這孩子來之不易,望阿遠能理解。”

“我能理解的,我也一直很想要個弟弟妹妹。”李思點點頭,吸了吸鼻子道,“如此,我也不為難姑姑,姑姑好生養胎,生個健康的寶寶下來。”

李心玉欣然頷首,“好孩子,沒有姑姑的監管,你也要勤於政事,凡事多聽聽別人的意見,切勿偏聽偏信。北境暫時有你姑父坐鎮,大可安心,不過,過幾年你姑父也會退隱朝堂,你需要有一批自己的忠良心腹。姑姑給你列了一份名單,都是忠良之才,可堪大用,你酌情考慮罷。”

李思垂首恭聽,接過李心玉遞來的錦囊,又道:“我會常去看您的。”

李心玉捏了捏他的臉頰,溫聲道:“我走啦。”

殿外桃李芳菲,微風卷積著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一如多年前欲界仙都那場令人心動的花雨。

畫廊之下,百花深處,一襲玄色武袍的裴漠長身而立,朝她伸出一隻骨節修長的手,勾唇笑道:“回家了,公主夫人。”

“嗯,回家。”李心玉笑著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

兩人手牽著手走過長廊,邁下台階,走出宮牆,將莊嚴肅穆的宮殿拋諸腦後,唯有一黑一紅兩道相依的身姿,在春日的陽光下定格成一道永恒的剪影。

“賀大人,您又走錯了!這不是去太史局的方向!”

狹長的宮道上,朱紅闌衫的小郎君快步跑上前,拉住懵懵懂懂的賀知秋,將他的身姿扳了個方向,“您這邊。”

“星羅,該啟程了。”

崇山峻嶺,長路漫漫,一間茶館草廬,素衣的蒙麵女子手持長劍跨在馬背上,朝身旁一位陰柔的黑衣男子淡然說道。

山澗水旁,白衣僧人與青衣女道不經意間相逢,各自一笑,無悲無喜。

東風依舊,四月芳菲,繁華富庶的長安城內外,所有流浪的候鳥都找到了屬於他們自己的歸宿,從此,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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