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就是大年三十兒,胡同裏的人都忙著置辦年貨。大姑夫一趟趟的跑菜市場,每次都大包小包的拎回好多東西。我勸他別買了,夠吃就行了,再說現在時興去外麵吃飯,你沒見報紙上報道飯店預訂年夜飯,咱們不妨也找個飯店吃年夜飯,省了多少麻煩。大姑夫說外麵沒有家裏自在,關鍵是他願意做飯,是一種享受。我猜其實他是怕花錢,而他又不願意讓小姑或者我掏錢。
年三十兒的頭一天早上,突然下起了大雪,雪下得很突然,就像是有人在天空潑灑,雪花兒大得令人難以置信,整個世界變得斑斑點點的,幾乎每一個人都為這場雪感到震驚。
梁雨進門的時候頭上頂著厚厚的一層雪,我遞給他一條毛巾,梁雨一邊撣雪一邊抱怨天氣。我說下雪難道不好?起碼空氣清新。梁雨說,空氣清新不清新跟他沒關係,因為他已經習慣汙濁的空氣了,太清新了反而不知道怎麼呼吸。又說他已經在昆侖飯店訂了年夜飯,到時候讓張文正他們都過來吧,大家一起熱鬧熱鬧。我說大姑夫已經打定主意在家做了,還買了好多年貨。
正說著大姑夫敲門,問中午吃什麼飯。隨便,我說。
午飯是湯麵,梁雨吃了兩大碗,吃完還咂摸著嘴一個勁兒說香。梁雨的手機響,看了一下手機顯示的號碼梁雨就出去到院子裏接電話。我站在窗前看著梁雨接電話的表情,這時候雪花兒已經變成了雞蛋般大小的雪球,一隻隻嘰裏咕嚕地從天而降,我感覺到了梁雨不自然的神情。我聽不見他說什麼,能看出他對電話裏的人有點不耐煩,他關上手機走進屋的時候,眉頭依然緊皺。我問是誰呀,至於到大雪地裏接。梁雨輕描淡寫地說,是劇組裏的人,片子剪接方麵出了點問題。梁雨上廁所的時候,我借口要玩他手機裏的貪食蛇遊戲跟他要手機,梁雨連想都沒想就把手機遞給了我。
我找到通話記錄裏的已接電話,試著打過去。接電話的是個女孩兒,她聽到我的聲音就說,哎,真奇怪,這不是梁雨的號碼嗎,然後馬上警惕地問我是誰。我早就聽出了小淩的聲音,我說小淩是我,你好嗎?你和梁雨一直有聯係吧。小淩也聽出了我,她馬上分辯說沒有,我跟梁雨沒有來往,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我說,我想象的是什麼樣?我什麼都沒想,事情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我不等小淩再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
梁雨上完廁所回來,見他的手機被扔在沙發上,我卻站在窗前,便做賊心虛地從後麵抱住我的雙肩,讓我去床上躺一會兒。我不想拆穿梁雨,我想讓我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充滿藝術感。
我依順著梁雨躺到床上。梁雨坐在我身旁看著我的臉,目光溫柔體貼,屬於情人的那種。梁雨問我想要什麼新年禮物。我想了想說,禮物對於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不如來點實惠的。梁雨說隻要他能辦到,讓我盡管說出來。
“我要你陪我,梁雨……”說著,我的眼淚奔湧而出,“我要你永遠都別離開我,今生今世……”
當然。梁雨說。當然我會陪你,這還用說,我會一直陪你,直到你厭倦了我,就像你厭倦吃稻香村的點心似的。
不,我怎麼能厭倦你呢?我怎麼能厭倦愛呢?那幾乎是我生命裏最可寶貴的東西了,就像你說的,愛一旦產生就無法消失。即便我死了,我的愛也會留下來,留在我愛過的人以及愛我的人的靈魂裏。
梁雨有些疑惑地望著我,問我是不是因為過年而傷感。我說不出話,悲傷像塊大石頭死死地壓著我,無法控製的淚水已經把我的臉洗了好幾遍。我並不抽泣,不像其他女人哭的時候會誇張地抖動肩膀,我隻是靜靜地流淚而已。梁雨似乎已經感覺到了什麼,但他不說話,隻是用手溫柔地撫摸我的肩膀、脖子,或用手抹我臉上的淚水,再把淚水擦在他自己的衣服上,好長一段時間他都重複著這個動作。
晚上八點多,蓓蓓來了。我問她怎麼一個人,她把臉靠在我肩上,沒精打采地對我說,媽,我跟李楊吹了。我摟著蓓蓓,坐在沙發上,安慰她,告訴她如果覺得難受,就去找別的男孩子。蓓蓓說她一時對別的男孩子還沒興趣。過了一會兒,我問她還跟李楊去不去美國。蓓蓓說,去美國是爸爸花錢辦的,跟李楊沒什麼關係,再說,李楊已經說了,我們倆吹不吹跟出不出國是兩碼事兒。
說著餘利來了,一進門就抱怨路不好走,看見蓓蓓,就問這一整天去哪了,文薔到處打電話找。蓓蓓撅著嘴說,你告訴她最好別管我的事,專心做好她的全職太太,否則大家都沒麵子。我讓蓓蓓不許跟爸爸這麼說話,又心疼地問蓓蓓下這麼大雪去哪兒了,怎麼不早點來媽媽這兒。
晚上蓓蓓沒走,跟我擠在一張床上,梁雨睡在沙發上。我因為體力不支先躺下了,梁雨和蓓蓓一直在看電視,是一個老掉牙的法國片子《總統軼事》,蓓蓓沒看過,一邊看一邊感歎片中的女演員氣質如何好。梁雨問蓓蓓長大想不想搞影視。蓓蓓說饒了我吧,色藝我一樣沒有;而且聽說一個女演員要想紅,必須不厭其煩地跟導演睡覺,導演什麼時候睡舒服了,女演員也就差不多紅了。梁雨讓蓓蓓別瞎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
蓓蓓問梁雨如果是片中的那個總統,會不會把那女的和孩子留在總統府。梁雨說那是不可能的,首先他的國務大臣們也不會答應。那他的國務大臣們要是答應呢。不可能,那是關係到一個國家的事兒,你以為是小孩兒過家家。蓓蓓不吱聲了,半天說了一句,沒勁。
我處於迷迷糊糊狀態,一半夢境一半現實,我看見張同向我微笑,穿著綠色的手術服。我似乎沒有掉頭發,長長的頭發被風吹拂著,撩得我的臉頰和脖子都癢癢的。我問張同我能活多久。張同想了想說,不好說,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你想永生是不可能的。我著急道,我怎麼會想自己能夠永生呢,我隻不過想把自己有限的生命盡量延長一點罷了,可是就連這點願望他都不願意滿足我了。張同問我“他”是誰。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北京人說到那些非人力所能及的事會求助於老天爺,就是說北京人也不是一貫的大爺作風,把什麼都不放在眼裏,遇到難事也願意求助於老天爺,北京人還是有信仰的。
張同永遠是微笑的,這一點不會改變,因為他是醫生,他從事了這個職業,上天就賦予了他一種特權:他可以從容地看待生死。他的微笑就是從容的表示。
我又問張同像我這樣一個說死就死的人,還有沒有感情可言。張同摘掉帽子,露出一頭烏黑的頭發。我問他頭發染過吧。張同馬上點點頭,還扒著頭發根兒讓我看白茬兒,還告訴我兩個月染一次。
張同說,小萁我勸你不要為感情煩惱了,對你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想盡辦法延長自己的生命,其餘的都不重要;至於感情,那是閑極無聊的人的營生,你看我,我就從不陷入感情的漩渦。說著,還平伸著兩臂讓我看,似乎他的情感像物件一樣就掛在他的身上。
可是如果沒有了感情,我寧願去死……
張同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