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過年(2 / 3)

這時我聽見蓓蓓問梁雨:“梁雨,你是真的愛我媽呢,還是哄她玩兒。”

梁雨也“噓”了一聲,像張同一樣。

蓓蓓索性緊挨著梁雨,我是從他們映在牆上的影子看出來的,蓓蓓還用手把嘴圈住,她說:“你要是哄她就一直哄下去,哄到……”

大年三十兒的早上還沒起床,大約九點左右電話鈴響,是馨平。我問她年怎麼過,是回家還是留在北京。她沒馬上回答,我聽見她周圍是亂七八糟的汽車喇叭和自行車鈴聲,就問她是不是在大街上打的電話。她說是,“就在你家附近。”並問我能不能出來見個麵。

我和馨平約好在東四把角兒的肯德基見麵。

我出門之前著意打扮了一番,下身穿了一條緊身的羊絨飽暖褲,上身是梁雨給我剛買的那件隻在香格裏拉穿過一次的羊絨衫,脖子上圍了一條又寬又長的深紫色羊絨圍巾,外麵是一件灰色羊絨大衣。等穿戴停當對著鏡子打量自己,心想,我這一身羊絨,得多少隻羊才能把我伺候好呀。最後我戴了一頂淺駝色的毛線帽,穿了一雙高及膝蓋的黑色羊皮靴子。

推開肯德基那扇沉重的玻璃門,我一眼就認出了馨平,盡管她戴著一副很大的墨鏡,整個頭、肩都被一條深藍格子的大披肩裹得嚴嚴實實。讓人眼前一亮的是馨平那塗了厚厚的唇彩的性感的嘴唇,我第一次感覺到唇彩在一個女人的身上獲得了非凡的生命力,它讓一個身患絕症的女人的雙唇充滿性感和渴望。我無所畏懼地朝馨平走過去,一個晚期癌症患者難道還怕愛滋病不成。再說我對於愛滋的傳播途徑也是了然於心的,老總都沒被傳染,我就更不用怕了。

我坐在馨平的對麵,目光直視著她耀眼的雙唇。麵對這樣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我隻有恭維的份兒。我說,馨平你真是氣度非凡啊。馨平摘下那副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墨鏡,綠色的眼影兒使得整個人看上去霧氣朦朦的。馨平歎了口氣,說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這樣跟朋友麵對麵談話了,為此她很感激我。我說這根本沒必要,何況我的情況也很糟糕。我順手指了指頭,“頭發都掉光了。”我故作輕鬆地說。馨平聽我這麼說,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盯著我戴帽子的頭,我知道她的驚恐裏有好奇的成份,我一下將那頂淺駝色毛線帽子摘下來,就在馨平發愣的時候,從我們周圍發出一聲感歎,“哇……”還有一個女孩兒的叫喊聲:“酷斃了耶!”

馨平笑了,說,看來你是引領了時尚了。

我將帽子戴好,問馨平現在用什麼方法治療。馨平搖頭。我猜不出她搖頭的意思是根本沒治療,還是治療也沒什麼用。但我從她那雙霧氣朦朦的綠眼睛裏看出一種發自內心的絕望,我安慰她道,也別太過悲觀呀,實際上我的狀況恐怕還不如你。

那不一樣。馨平說話的時候,從她的嘴裏流泄出一股薄荷口香糖的香味兒。你的病和我的病有本質的不同。我知道她指什麼,故意道:像這種病還有許多其他的傳播途徑呢,比如輸血……。馨平打斷我。可我不是,小萁,你知道的,我是因為跟皮特兒有過性關係才得了愛滋的,皮特兒已經死了。我看出馨平說到皮特兒死了的時候抑製不住的一陣難過,我猜馨平是愛那個把愛滋傳染給她的男人的,這讓我心裏竟一陣欣慰,除了愛情,這個世界沒什麼能讓人原諒的了。

於是我說,馨平,你是愛他的,這就夠了,你還怕別人指責你嗎。馨平一陣欣喜,說,小萁,還是你了解我,我真的是愛皮特兒的,所以他才將自己的病獨獨傳染給了我一個人。可現在他已經死了,我從哪裏獲得麵對壓力的勇氣和力量呢。

從你對於皮特兒的愛,因為真正的愛是不會死的;從你的朋友那裏,比如我,還有老總……

聽我提老總,馨平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她啜了一口可樂,然後充滿歉疚地說她對不起老總,辜負了老總對她的一片好意。好在老總沒有感染,總算萬幸。

然後有好長時間的沉默,音響裏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當紅台灣歌星阿杜的《他一定很愛你》,“他一定很愛你,也把我比下去……”周圍好多男孩兒女孩兒都跟著唱。

最後我勸馨平,讓自己心情好起來,並說,如果實在不願意回家可以去我家過春節。馨平搖頭。我知道她心裏的苦衷,也就不勉強她。

她突然問我梁雨現在怎麼樣,還是那麼愛你?

我空洞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點一下頭。虛偽對一個將死之人是毫無意義的。所以我說:

“梁雨僅僅是同情罷了,他一直跟小淩好。”

阿杜的幾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我把頭轉向窗外。起風了,過街橋上飄起了好幾個塑料袋,輕盈而潔白,是這個城市裏最自由的東西了。我說,北京的天氣真是壞透了。馨平附和道,像男人的心。我說別這樣說,女人要依靠男人呢,想一想,沒有男人日子怎麼過下去,隻能比現在更糟。馨平說,可痛苦會減少。我說痛苦相反會增加,比如性的問題怎麼解決,不能總靠自娛吧。馨平聽我這麼說,樂了。

跟馨平分手的時候風更大了,刮的是沙塵,昏天黑地的。我們站在肯德基門外握手告別,我勸她還是去醫院吧,你這樣不僅僅是懲罰你自己,也是在懲罰你的朋友,跟我一開始得病的心情是一樣的。後來我想,人幹嗎要懲罰自己或別人呢,懲罰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我們的身體已經有了罪,就讓我們的靈魂潔淨起來吧。

在我過了半個月又去醫院做第二次化療的時候,張同聽到我這種關於“罪惡”的論調,表現得很激烈,他不認為身體的病症是罪惡,病人相對於健康人來說不應該有負罪感,而疾病更不是上帝對於有罪人的懲罰,身體隻是身體而已,與靈魂無關,大可不必因為疾病就去祈求靈魂潔淨,以此來彌補什麼;照你這麼說身體健康的人就可以有一顆罪惡的靈魂了?

張同的醫學理論幫助他建立了一套科學而又獨特的世界觀,讓這個矜持的男人散發著一種詭秘的魅力。

“到了那個世界我會毫不猶豫地愛上你的。”我說。

張同笑著說,他不會那麼輕易地讓我去那個世界的。

年夜飯是在昆侖飯店的潮州菜餐廳吃的。去的時候大姑和大姑夫都坐張文正的車,隻我一人坐梁雨的白色本田。

從北新橋往東一拐就是著名的“簋街”,一家挨一家的火鍋店張燈結彩,頗有過節的氣氛。裏麵更是人頭攢動,靚男俊女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吃得興致勃勃。我問梁雨簋街是什麼時候出的名。梁雨說不知道,大概前兩年吧。我說離家這麼近,不知不覺弄出一條簋街來,還從來沒吃過。梁雨說那好辦,明天帶你來。

出了東直門我們就一直沉默著,過了東湖別墅就是北京第一家比薩店,想起第一次來這吃比薩,那時候沙拉是免費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盤子也比現在的大,現在是二十四元,盤子還小得可憐,人們施展各種技巧盡量多拿,有人甚至要為此 搞一次比賽。前麵張文正的車沒影兒了,可能是順著比薩店斜著過去了。梁雨說記得那條路已經改成單行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