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
現在是公元1994年。或者是2010年。
醫生說我的病基本上好了。他們把我放了出來。在這之前,我已在中國新疆石河子市精神病院呆了好幾年。實際上我從來就沒有進過什麼精神病醫院,根本就沒有去過石河子市,但是人們說多了,我也就跟著瞎起哄,說自己的確剛從精神病院放出來。
但是我很快就發現,承認自己是個精神病,的確是件十分愚蠢的事。畢竟我是沒有進過什麼精神病院的,這是其一。其二,因為這關係到一個人的名聲問題。你想呀,背上這個壞名聲,不管你表現得有多正常,隻要稍悖常理,就會有人把你往精神病上胡扯。現在這座城市已經有了醫療保險,精神病在所有病種裏被排在第十一位。所以,現在人們說誰有精神病時,都不說他有精神病,而是說這人有第十一種病。第十一種病就是精神病,比以前的叫法更具隱蔽性。
現在我想起來啦。我還是去過石河子市的。隻有過一次經曆,如果也算是去過的話。很多年以前,我從烏魯木齊市搭便車回家,車裏麵坐著一位大幹部。路過石河子市的時候,大幹部內急,那時候的公廁大部分是簡易的那種,又髒又臭,人們叫它旱廁。而且從下麵又可以看到女廁所那麵的情況,這樣的廁所經常誕生男流氓。大幹部說他一進去就想吐,感覺特別不好。人呀,官一大拉屎的地方也跟著嬌嫩起來。可當時在整個新疆水衝式廁所都很少,更不用說是一個小小的石河子市了。那時候一般人有個拉屎的地方就已經相當知足了,誰還計較水衝不水衝。我們在石河子市瞎轉了半天,最後終於在市政府大樓裏找到了水衝式廁所,說是水衝式廁所,其實也就是以最簡單的方式衝一下而已。不像現在九曲十八彎,那麼高級。
如果這也算是我去過石河子市的話,我承認這是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次。現在水衝式廁所在我們新疆所有的城市裏已不稀奇,想不進去都不行。不過我當時的確是第一次見過那玩意兒。而且現在的大幹部多如牛毛,但在當時,能和一個縣處級幹部同坐一車,實在是一件榮幸的事。我們正處在一個偉大的變革時代,在這個偉大的時代裏,出現的任何事情,都是以前我們做夢都不敢想到的。有句成語叫做“一日千裏”,我想用這句成語形容我們現在的時代,一點都不過分。回憶過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們過去所經曆的許多事情,現在想起來,大部分都和低級趣味有關,有時感到相當的恥辱。就是說,當時覺得是件榮幸的事,現在卻變成了恥辱。這就是人們為什麼總不願回憶過去的原因。現在的人死壞死壞,他們比過去的人不知要壞多少倍。過去的人在顛倒黑白的時候,大都采取一種比較粗野直觀的方式,讓人還容易接受。而現在的人卻往往用一種“文明”的辦法來顛倒黑白,比如他們說你有第十一種病,卻不說你有精神病。並且他們在說你有第十一種病的時候,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讓你想發作都發作不出來,時間一長,沒有精神病也有精神病了。
人們都說我進過石河子的精神病院,可我的確沒有進過石河子精神病院,兩種說法各不相讓,都持毋慵置疑的態度。我對他們說我上大學去了,並且把畢業證書拿給他們看,他們看過後卻說那是一紙出院證明,根本不是什麼大學畢業證。
真是要把我氣死啦。
現在我是第十一種病,人們說久了,我也慢慢習慣了,習慣之後也就慢慢開始相信了。所以,現在許多殺人犯大都不用刀,或者用不著親自上陣,這也就是公判大會上被直接槍斃的當事人越來越少的原因之一。奧地利女作家耶利內克說每天都有一首詩一段音樂和一部小說在死去。把我的這部小說列入死亡名單是一種殘酷行為,反之又覺得不道德。因為生活畢竟要走向死亡的。寫到這裏,我又想起了國畫大師白石老人,他老人家說,繪畫妙就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俗,不似為欺世。做人也是一樣,太像人就不像人,不像人卻又說不過去。死亡並不是一件壞事,死亡體現著正義和公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死亡加速了誕生。
我嘮嘮叨叨地給你們說這些,是因為,這部小說和殺人犯無關,和第十一種病也沒有多大關係。問題是我總是喜歡抱住過去的事情不放,因為我記了很多老帳,有事無事總是在這些陳年老帳上翻來翻去。所以,在這座城市裏,有許多人一見我就頭大,一頭大就說我有第十一種病。有沒有第十一種病,現在對我來說已經無所謂。我之所以不承認自己有第十一種病,是因為,一旦你承認自己有這種病,你幹的一切都等於放屁,生活也就給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