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回到廣邪清法殿時,已近黃昏。這終年為迷霧籠罩的深山中,居然難得有了霧散雲開的日子。金黃柔漫的夕陽橫斜清淺,穿過樹隙照落在中庭水中,讓一貫冷落蕭瑟的黃昏都溫暖了起來。大抵是天色好,碧女的精神也較往日清靜平和了很多,被扶靠著坐起身來,居然還說出幾句讓人能明白的話。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她已經曉得太子是自己的兒子。
一個連魂魄都沒有的人居然能明白自己是兒子,還知道對自己可以親近信賴。太子心裏想著,覺得難過又覺得感動。
寢殿的隔門拉開了一半,碧女靠坐在門邊。太子喂給他茶湯,她就溫順安靜地喝下去。有人悉心照顧著,碧女的頭發也不散亂,身上的衣服穿得利落,指甲也剪得整齊。雖然發稍有些枯槁,臉龐也太過瘦削,終歸是難得晶瑩剔透的美人。她仍是一身雪白的裝束,外披著銀灰裏雪白麵的外衣,上麵用銀白色織繡出淩亂的藤蔓花紋。隻是雙手幹枯得隻剩一把骨頭,給寬大的衣袖掩著,也不甚觸目驚心。
因為魂魄不全的緣故,碧女的眼光總是茫然空蕩的,瘋子一般荒涼得可怕。但不知是不是夕陽映照的緣故,太子隻覺得她今日的眼光很不同。不僅清楚,還像是有些溫暖的光彩似的。他今天因為數落了北辰元凰幾句的緣故,自己心緒也不好,繞路散心,過來得比平日晚些。碧女居然很明白地問他:你回來晚了啊?還說,我等你好久了。
那單薄虛弱的一句話,惹得太子幾乎落下淚來。我等你好久了……是啊,他這個做兒子的,難道不是回來得太晚了!
太子沾濕了絹帕,給碧女擦了擦臉。碧女很溫順的讓他照顧,好像懂事的小孩子,甚至有些淡淡的歡喜。他照舊拿了些陰陽術法的卷冊給碧女看,這是哄他安靜開心的最好辦法,等她看累了不知不覺就歪著睡了。但不知為何,碧女翻著看了不一會兒,忽然抬頭來跟他說起話來。
碧女說,“我要回去了。”
太子聽著,心中一驚,好像踩空一步倒退到懸崖邊上。碧女平時說不出這麼清楚的話,眼前這樣子,難道是回光返照?
碧女的死,好像個早已預約的訪客,隨時隨地都會到來。太子並不是沒料想過,也不覺得“怎麼來得這樣快”什麼的。他伸手摸了摸碧女的頭發,找來剪刀給他把發稍修剪整齊,又拿梳子把額發好好梳攏。碧女擺弄著術法的卷冊,又乖又安靜地給他照顧著。但他很快耗盡了精力一般忽然困頓起來,靠在太子懷裏睡著,沒多久就陷入了昏迷的狀態。
仿佛燈幹火盡一般,碧女的呼吸漸漸微弱下去。那枯槁的手指流露出象牙似的淡黃色,紙樣慘白的臉上,半閉的雙眼發青深陷。夜幕降臨,廣邪清法殿外的空地上,群起群落的烏鴉喋喋不休地啞聲叫著。暗藍的天色裏,尖角分明的殘月愈發清晰,也愈顯孤單。忽而一縷夜風穿過,便將碧女殘存的氣息吹散了。
就在碧女死去的時候,奇異的景象發生了。
殘月浮上中天,漸漸圓滿起來。從邊緣向中心,濡濕一般成了明亮的血紅,仿佛那幽暗的天空不是深藍的海,而是深紅的血。
風漸淒緊冷落,反複無常地吹亂了滿樹的櫻花。懸掛在樹間的骨骸不堪重負地吱呀搖蕩起來,手舞足蹈地顛簸著,好象要跳落下來。
便在太子望不見的遠山之下,殘破古舊的道觀中,苔痕斑駁的琉璃骨塔散發出縷縷優柔的白煙。忽而從地下生發出來自植物根係的力量,破土而發的櫻花樹以驚人的速度生長開去,片刻間暗紅的葉片盈滿枝頭,千重萬重雪白的櫻花便在血月的輝光中泫然綻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