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不必等到明日,當天傍晚就下雪了。

這場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天兩夜。

期間蕭明徹看似如常,但李鳳鳴察覺到他比之前更沉默,整個人似是放空,又很矛盾地進入了一種戒慎防禦。

四月十四夜,兩人照例隔著寬寬的距離並躺在被中。

這十餘日朝夕相處,兩人白天在書房時,李鳳鳴會問些齊國風俗民情、皇律規製乃至朝堂格局之類,蕭明徹雖言簡意賅,但都會作答。

共桌用膳時,偶爾也會有幾句簡單交談。

總之,相處得還不錯。

可夜裏入帳躺下,兩人就會默契噤聲。畢竟“帳中夜談”這事太過曖昧親密,以他倆的關係,不合適。

今夜的李鳳鳴卻忍不住想打破這個默契。

她想,如今她與蕭明徹利益一體,這人近幾日都不對勁,眼看齊帝明早就將擺駕滴翠山,有些事必須先問個清楚,以防萬一。

對,隻是這個緣故而已,絕不是什麼擔憂或心疼。

*****

寢房內燈火已滅,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帳內浮蕩著花與蜜混煉而成的香氣,清雅沁人心腑,又雜淡淡蜜甜。

這帳中香裏再悄然加入分屬於兩個人的氣息,三味交融,就新成了一種靜謐柔和的別樣馨寧。

李鳳鳴知道身旁的人也沒睡,便開口輕喚:“蕭明徹。”

“嗯?”

“你這幾日不太對勁。不喜歡下雪天?”

黑夜很奇妙。它常會讓人不像自己,抑或讓人短暫露出最真實的自己。

有些話白日裏說不出,入夜後就好像沒那麼難。

沉默良久後,蕭明徹道:“據說,我生母過世當日,是大雪天。”

李鳳鳴一愣。

據她所知,蕭明徹的生母錢寶慈是因產後血崩救治無果,不幸亡故。

那時蕭明徹才幾天大,是沒有記憶的。

就算對生母有哀傷追念的孝心,按理也不該是近幾日這種古怪狀態。

“莫非是你父皇,”李鳳鳴字斟句酌,盡量使語意柔和,“每到大雪天,就遷怒你?”

吃東西嚐不出滋味、不擅與人相處、一到雪天就不安、拒絕禦醫接近……

從這些蛛絲馬跡,她大致能猜到蕭明徹幼年經曆過什麼。

“或許吧。”蕭明徹聲音淺輕,聽不出悲喜。

李鳳鳴換了話題:“你說過,你父皇明日會請家法處置你。齊國皇族家法是什麼樣?如今你身為開府親王,總不會讓你當著太子、恒王和宗親重臣的麵挨板子吧?”

“是荊條,不是板子。也不會當著宗親重臣的麵。”

這意思是他明日當真會挨打。但齊帝會給他留些顏麵,這頓打不會被他兩位皇兄及皇族宗親叔伯們看著,隻是讓他們知道。

這答案讓李鳳鳴眼眶發酸,心中微起波瀾。

她隻在孩提時偶爾功課上貪懶或出錯,才會被嚴格負責的夫子們用戒尺打幾下手心。

小懲大誡,意在督促、約束與斧正。除了夫子和她自己,最多在事後回稟她父母,並不會傳出去讓不相幹的人知曉。

魏國也有所謂“皇族家法”,但李氏曆來不會隨便請家法教訓孩子。若出了小錯漏,或者頂撞尊長之類,通常隻是被罰跪在祖宗牌位前靜思己過。

因為孩子們也需要顏麵與尊重,皇族孩子尤甚。

他們一出生就萬眾注目,挨打必會使他們成為別人口中談資。

若打得多了,更會讓他們在別人心裏成為可欺的弱小,將來恐難積威服眾。

但從蕭明徹的態度看,他挨打絕非一次兩次。

李鳳鳴早聽說齊國皇族慣出瘋子。

幾乎每代坐上龍椅的齊帝,都做過些在外人看來任性到近乎瘋癲的事,讓別國皇族歎為觀止。

但她從前以為,齊國帝王們隻是偶爾在國政朝務上不按套路出牌。

誰曾想,當今齊帝在關乎皇嗣的家務事上,竟也沒個體統分寸。

蕭明徹是成年開府的親王,對外有與聯姻穩固邦交之功,對內也有戰場督軍、親身上陣的貢獻,如今竟要為一樁本不該他擔責任的事挨打。

還得鬧到他的皇兄、宗親叔伯們都知道的地步。這過分了。

就算隻走過場打幾下,這消息若傳出去,他身為親王的威嚴多少也會受挫。

李鳳鳴按下心中鬱氣,冷靜再問:“非要挨了這頓打,事情才能了結?”

她明白齊帝推蕭明徹背鍋的意圖。

太子和恒王背後各站一派朝堂勢力,兩方心思不同,就著廉貞的事在齊帝麵前拉鋸博弈。

然而,不管南境軍餉賬目有無問題,齊帝都不想動廉貞,因為不想動廉家。

所以齊帝就拿蕭明徹“殺雞儆猴”——

都以家法處置了個原本無辜的親王,兩邊猴子若還不順著台階下來消停著,那就真不客氣了。

若從帝王角度觀大局,這樣做雖心狠,卻穩妥又便利。但蕭明徹是真委屈。

*****

“對父皇來說,這樣最簡單省力。”

黑暗中,蕭明徹字字清晰沁寒,活像一顆顆剛從積雪中迸出的珠子。冰涼到令人心顫,卻又堅硬執拗。

“而我,意在夏望取士。”

他清楚明日那頓打會讓自己無形中失去什麼,但他沒打算脫身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