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幸,她還有懷有那人的骨肉。
——那個日複一日,長得越來越像謝逾的男孩。
這是她的報複,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無處發泄的怨恨,何其可笑,何其愚蠢無能。
寧寧到後來已不敢再看,年幼的裴寂卻始終一言不發與她對視。
男孩的眼中有懵懂無知,更多則是倉皇無措的刺痛,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地碎開,化作破裂的陰翳,四散在他瞳孔深處。
他還那樣小,被關在地窖許多年,對外界所知甚少,唯一能接觸到的信息來源,隻有娘親每日說的話。
裴寂就是在如此深沉的惡意裏,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那些怨毒的詛咒與辱罵被深深印刻在心底,他怎能不覺得,自己是個不為世人所容的怪物。
原來比起這個女人,他最為厭惡的,是自己。
寧寧半闔了眼睛,不願去看裴寂身上越來越多的血痕與傷疤,卻又忍不住將視線流連在他身上,心口止不住地發澀。
她知道接下來的劇情。
後來待他娘親重病身亡,裴寂沒了枷鎖,開始懵懵懂懂地流浪闖蕩。他對外界一無所知,走得磕磕撞撞,有時身體裏的魔氣無法控製,常在深夜被滿頭冷汗地痛醒過來。
直到陰差陽錯,拜入玄虛劍派。
從此少年學會讓自己置身事外,不與任何人有所牽連,以冷然戾氣作為難以破開的繭,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起來。
所以裴寂才總是那樣冷冰冰凶巴巴的模樣。
自幼時起就占據內心的卑怯與自厭將他牢牢禁錮,裴寂不懂得如何與旁人相處,更不覺得會有人願意接近他。
這是裴寂的心魔。
歇斯底裏的咒罵猶然回蕩在耳畔,毫無征兆地,眼前畫麵忽然一黯。
女人與男孩都於瞬息之間不見蹤影,寧寧不明白發生何事,茫然掀起眼睛,打量周遭景象。
四周又成了最開始的那片昏黑,黑暗無邊無際,在整個空間內肆意蔓延伸展,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也正是在這時,寧寧見到一道修長筆挺的身影。
裴寂定定立在不遠處,神色冷淡注視著她,觸碰到寧寧的視線時,鬱鬱皺了眉。
好奇怪。
這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甚至帶了點淺淺的厭煩,與他平日裏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寧寧上前一步:“……裴寂?”
他的眼底比周遭黑暗更深,淡聲開口時,語氣裏攜了嘲弄諷刺的嗤笑:“這招不管用,你不必煞費苦心。”
什麼不管用,什麼煞費苦心?
寧寧沒反應過來,又聽他繼續道:“幻象與人……終究不同。”
哦,原來他以為她是心魔產生的幻影。
——可明明她就是本人啊!裴寂這個笨蛋!她和她自己哪來的不同!
他的模樣冷漠又正經,寧寧好氣又好笑,心裏湧起一股逗弄的心思,順著裴寂的意思問:“哪裏有不同?”
黑衣少年抿了唇,雙目猶如波瀾不驚的古井,皺著眉看她。
“她……”
他喉結輕輕一動,聽不出語氣裏蘊藏的情緒:“她不會到這裏來。”
此地是他心魔深處,裴寂心知肚明。
失去意識之前,他親眼見到寧寧頭也不回地離開,徑直奔往崖頂的一株靈植。他雖然認不出那究竟是何物,然而有黑蛟護在近旁,想必品階極高。
當他與黑蛟纏鬥,便有了采摘靈植的絕佳空檔。
說不清見到寧寧轉身離去時,心裏究竟是怎樣的滋味。酸澀、陣痛和失落,似乎都不足以形容。
盡管不願承認,可他難過委屈得快要爆炸。
“你怎麼覺得她不會到這兒來?”
寧寧揚了揚下巴,雙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快地朝他靠近,視線則落在裴寂眼睛上,注視他漆黑的眼瞳。
好凶,好不耐煩,好像跟她多講一句話都是浪費時間。
裴寂他麵對別人的時候,都是這種態度嗎?
“此地凶險,”好在他雖然沒有耐心,卻還是低聲答,“沒人會在靈力盡失之時,擅闖他人心魔。”
他用了十分篤定的語氣。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怎麼知道她怎麼想的?”
寧寧簡直要為自己打抱不平,向前一邁,徑直走到他麵前:“如果有呢?”
她開口時仰了頭,杏眼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攜了點輕微的不滿,更多卻是止不住的笑意。
四周流動的氣息忽地一滯。
裴寂怔怔看著她,眼底薄冰般的戾氣倏然褪去。
少年烏黑的眼瞳暗雲翻湧,因蒙著層輕柔水霧,看不清被他壓抑在心底的情愫。
可那份情感如此強烈,即便沒有任何動作與聲響,也能從眼中不受控製地湧出來。
他帶了不確定的語氣,嗓音突然變得喑啞,一字一頓地出聲。
“……寧寧?”
寧寧本想繼續板著臉,卻沒忍住心口一動,彎著眼噗嗤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