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晚上,硬拉著奶奶去新開的餐廳吃飯。奶奶吃得很慢,起先我以為是這裏的飯菜不合她的口味,直到她將一塊嚼了半天也沒嚼爛的牛肉吐出來,說了一句可惜了,吃不動的時候,我才發現,奶奶不是不愛吃,而是她的牙都要不行了,因為平時她自己在家燒飯煮得軟,沒這方麵的困擾,所以我一直沒注意。而就那一瞬間,我真切地感受到,奶奶老了。
奶奶一生育有三個子女,三個子女又給她添了三個孫輩。可其中她卻獨獨落不下我這個長孫女。姑姑和叔叔家境都不錯,唯獨我父親條件不佳,父母工資不高,因此一直沒有買房,我從小就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奶奶非常疼我,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奶奶做菜味道很好,基本上在外麵吃過的東西她回家就能複製出來,而且味道絲毫不差,姑姑嬸嬸都愛吃奶奶做的菜,後來媽媽也學到了奶奶的手藝,但是吃起來總覺得味道差了點什麼。有時候我調皮惹事,媽媽氣不過要打我,奶奶都會勸著說算了算了。後來爺爺去世,家道中落,我父母關係不和,天各一方各自打工去了,而我從上大學以後就長年累月地在外地,家裏便隻剩下了奶奶。姑姑和叔叔住得遠,每個星期過來看兩次,送點東西陪奶奶說說話兒,或者幫著修繕一下家裏,但終究是不能常來。我打電話回去,奶奶卻不讓我回家,她絮絮說我的秋秋在外麵找個工作不容易,又說我回去就煩她;不如一個人過得自在。然後催我快些掛電話,好省點電話費。奶奶在家勤儉慣了,打電話時間長了她就會叨叨半天,讓媽媽曾經一度跟我抱怨。可是說歸說,我回到家的時候她又比誰都高興。
奶奶身體不好,年輕的時候就有類風濕,老了還多了高血壓和心髒病,打記憶裏起,她的身邊就少不了四五種藥。因為類風濕必須加強針對性的功能鍛煉,我還在上學的時候,她就每天在公園裏運動,跟著別人打太極拳和木蘭劍,風雨無阻,後來年紀大了打不動了,她也堅持每天到公園裏散步幾個來回,再壓壓腿。奶奶經常伸著因為風濕而有些變形的手跟我說,看看跟你有沒有不一樣,我也像模像樣地湊過去,翻來覆去地看個半天,說一句,好像沒我的手好看啊。然後奶奶就會裝作生氣的樣子把手抽回去,說村裏的誰誰得了類風濕現在已經不能動了,天天坐輪椅,我要不是靠鍛煉現在也得像他那樣兒。說的次數多了我也就記住了,在外麵看到什麼類風濕的藥材或者偏方就買回去,奶奶就一邊說我浪費錢,一邊在外麵溜達一圈,到處誇她的孫女對她好。
有段時間我放假回家,閑著無聊每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衝到奶奶的房間,開玩笑地喊一句奶奶真醜。起先奶奶會瞪著我,一臉沒好氣地讓我出去。後來說的次數多了,她又會說我醜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回答因為我遺傳你,所以長得也醜。奶奶聽了就會嗬嗬地笑,說我閑得沒事;有時候奶奶也會說我年輕的時候又不醜,說著就拿出她年輕時的照片,照片上的奶奶大概十八九歲的模樣,十分清秀,紮著兩條粗大的麻花辮,笑吟吟地站在爺爺身旁。再到後來,奶奶學精明了,隻要我一說她醜,她就回答我說,我醜我嫁得好。然後我就蔫了,奶奶也就用勝利者的表情得意地看著我,顯得特別開心。
奶奶比爺爺小了9歲,18歲那年出嫁,理由竟然是為了能繼續上學,那時候奶奶家裏窮,爺爺就每個月寄錢回去給奶奶做學費還有補貼家用。奶奶最終上到初中畢業,這在他們那個年代已經是非常難得。後來爺爺參加抗美援朝去了朝鮮,奶奶也跟著去了。爺爺當兵的時候輾轉南北,奶奶都毫無怨言地跟著他,哪怕是路上暈車吐得天昏地暗。她的三個兒女也都是在路上出生長大的,安陽出生,杭州上學,到了高中,又轉回了家鄉。現在爺爺去世了,那些舊事兒便成了奶奶茶餘飯後的談資,她一遍遍地反複跟我說爺爺的好,她說爺爺當年給她寫信時字裏行間所透露的溫柔,說爺爺當年在靶場是怎樣帥氣地舉起手槍,說爺爺當年打鼾的聲音可以從營房這頭傳到那頭,說他們在朝鮮時冷得雪都堵住了房門……電視裏放韓劇的時候,她就會一臉得意地說這是朝鮮話我知道,然後好像怕我不相信一樣念叨著“阿媽妮、阿波及、阿朱媽妮……”。
後來我也到了“女大當嫁”的年齡,卻因為種種原因遲遲沒有找對象,這可把奶奶急壞了,拉著我的手說你妹妹還小我是指望不上,我就指望能從你這裏抱曾孫子了。我聽了有點心酸,就打趣地說當初我高中的時候談戀愛要不是你們反對,現在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奶奶不說話,到了晚上她喜滋滋地跑過來說她托她的“麻友”給我物色一個,一邊說她托的那個人認識人多,一定有辦法之類。然後這一物色就物色到沒了音訊,後來我有時候想起來就拿這事揶揄她,說你托人給我物色的對象呢?她開始的時候說哪有那麼快,後來就開始絮絮叨叨地罵,說那些人是怎麼樣怎麼樣的靠不住。我就在旁邊附和地說就是就是,然後往自己臉上貼金說你看還是你孫女好吧,以後少去打麻將,多陪陪你孫女兒。奶奶回答我不去打麻將我幹什麼。
奶奶的老年生活基本是和麻將綁起來的,每天下午12點到4點去小區棋牌室報到,從不落下一次,以前她還能經常跟著社區居委會的老年歌舞團到處去比賽、演出……而現在打麻將成了奶奶唯一的娛樂活動。奶奶常常歎著氣說她暈車,年輕時還能忍著,現在基本上一上車就要吐。如果不是這樣她真想到處跑跑看看。我就說要不我再賺幾年錢,買個三輪車拉你到處去轉?她回答三輪車也暈,然後又開始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也就是從今年開始,奶奶不再染發,沒有了黑色發膏的掩飾,奶奶的頭發一天天地花白起來,我回去的時候,看到奶奶佝僂著背站在金銀花下麵,動作蹣跚。突然感到一種叫作害怕的情緒在心裏彌漫。
我害怕什麼時候回來,卻已經再也見不到她。和奶奶在一起生活了27年,我完全不能想象失去她會是怎樣的心情。從餐廳回去的路上,我問奶奶好吃不好吃。奶奶點頭說好吃,末了又加了一句,還是我孫女會找吃的地方。我說那是當然,我是吃貨嘛,以後有空我就帶你出來吃。
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裏特別難受。奶奶一生都在奔波勞累,到老的時候本應該安享天倫之樂,卻還要繼續為我這個長孫女操心,而我卻不能回報她什麼,隻能買一點掛心的小禮品,帶她出去吃頓飯,或是僅僅多跟她說說話。
去年去杭州靈隱寺遊玩,同行的人說在靈隱寺祈願非常地靈驗。從來不信佛的我也買了香,插在佛前虔誠地祈禱,願奶奶長命百歲。
踏歌行
認識遙姐,是在蘭州一家青旅的多人間裏。
彼時我剛到蘭州,坐了20多個小時的火車硬座已經疲憊不堪,又一直聯係不上在蘭州的親戚,隻好隨便找了家青年旅社草草住下。因為是旅遊淡季,青旅裏的客人並不多,原本有4張床位的多人間裏也隻住著我和遙姐兩個人。
遙姐比我晚幾個小時住進來。當時我正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隱約感到旁邊有人影在晃動,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身材纖瘦小巧的女子在整理我身邊的床鋪,看來這就是我的新室友了:紮一個馬尾,穿著很普通的枚紅色衝鋒衣,看不出年紀的長相打扮。我猶疑著要不要打招呼——對於性格內向的我來說,主動和陌生人打招呼並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她一邊忙著手裏的動作一邊投過來一個微笑。於是鬼使神差一般,我開口:“嗨!”
就這樣我們認識了。巧合的是,遙姐剛從拉薩回來,當她聽說我也要去拉薩的時候,關切地問我有沒有帶帽子,我說沒有,然後補充道,我帶了一條魔術頭巾,不僅能做帽子還能當圍巾,一舉多得。遙姐聽了就笑起來,告訴我,她帶了四條但是都沒用到,接著二話不說扯下床頭上搭的絲巾扔給我:“把這個帶上,能遮陽,照相時圍上也好看。”
恭敬不如從命。
和遙姐在一起相處的時間過得非常愉快,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總是能在同一時間想到同樣的事情並說出同樣的話。遙姐說這種事情隻在她少有的幾個好朋友之間能發生,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古人說高山流水遇知音,他鄉遇故知的確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兒。遙姐是南通人,單親媽媽,有一個已經15歲的兒子。當我得知這一點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因為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她跟我差不多大,頂多也就是三十來歲,看來心態真能影響一個人的外表:遙姐會說時下最流行的網絡語言,會神秘兮兮又帶著一絲興奮跟我說她在拉薩的豔遇,也會像小姑娘一樣因為找到了好吃的店麵而歡呼。這和我之前接觸過的她的同齡人完全不同:那些人都已經深深地埋入到了生活的柴米油鹽當中,每天在工作、家庭之間忙得團團轉,時光刻在她們臉上的痕跡愈趨明顯,即使做再多的保養也遮掩不掉,她們的話題裏已經很少有自己,大多都是老公、孩子,或者鄰裏之間的八卦逸事,似乎總有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將我和那些人隔閡開來。
雖然兩天的時間並不算太久,但遙姐這人沒什麼心機,大大咧咧的,幾句話一聊就打開了話匣子,恨不得把她的整個人生都像倒豆子一樣抖出來說給我聽。我也因此知道了不少關於她的事情。
遙姐在年輕的時候曾經宮外孕,就在她以為以後再也不能懷孕的時候,她意外懷上了現在的孩子。遙姐說她覺得這孩子是上天給她的恩賜,因此即使沒有結婚,她也堅持將孩子生了下來。在那個時代,未婚先孕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情,況且是在一個不大的城市,一旦有什麼事情,流言蜚語便會很快傳開。遙姐在整個懷孕期間都待在家裏閉門不出,如果有客人來,她就將自己反鎖在臥室直到客人離開。除了她的家人之外,直到她把孩子生下來之前,再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懷孕的事情。後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在孩子1歲的時候,她終於和孩子的父親結婚。然而不知道是遇人不淑或是性格不合還是什麼其他原因,這樣的婚姻隻僅僅維持了1個多月。那天兩人因為一些小事發生爭執,遙姐便抱著兒子出去散步,等到她回到家的一瞬間,整個人都驚呆了——房間裏空空如也,那個男人將所有的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隻留下一張床。這種仿佛電視劇裏才會發生的事情讓遙姐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不過她確實是一個非常獨立有主見的人,幾乎是當下就做了離婚的決定。
我說這樣的男人怎麼也不能要,離了才好。遙姐笑了笑,她說當時也是衝動,但是女人一定要自己對自己好。離婚後孩子被判給了遙姐,她一個單親媽媽帶著孩子著實艱難,朋友讓她在自己的小公司裏工作,雖然工資不多但來去自由,也少有鉤心鬥角的事情發生。加上那孩子漸漸長大,也算懂事體貼,遙姐偶爾也出去擺攤算做補貼家用。她很有一番生意頭腦,總能選擇當季熱銷的產品,因此,收入也還可觀。就這樣,日子仿佛已經回到了正軌上。不料福兮禍依,2001年遙姐遇到了車禍。
說這裏的時候我們正坐在各自的床上“秉燈夜談”,遙姐拉高睡褲的褲腿,讓我看手術的傷疤,長長的兩條,從膝蓋下麵一直延伸到腳踝。聽著我的驚呼,遙姐又笑起來,然後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當時的情況:她沒有故作輕鬆,也沒有充滿怨言,如果不是那些傷疤做證據,我甚至會以為她在講別人的故事,說到關鍵的地方還會手舞足蹈,原本常人看來極為倒黴的事情被她一敘說,反倒變得流暢寫意起來。
車禍的原因在於對方闖紅燈所致,遙姐當時整個人被撞得倒飛了出去。“我讓周圍的人不要動我,因為怕有內出血,萬一有骨頭斷掉紮到內髒就完了。”遙姐解釋說,還不忘記顯擺一下年輕時做醫療器械銷售時學來的知識。之後她躺在地上第一時間開始背自己的身份證號碼,以確定大腦沒有受到損傷,接著檢查身體,也是一切正常,等到她摸到自己雙腿的時候,大腦裏咯噔一下,這才發覺兩條腿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不過幸運的是,膝蓋骨並沒有損傷,很快救護車就過來將她送往醫院。遙姐在醫院待了數個月之久,中途肇事司機被判賠償,錢卻遲遲沒有下來,最為可笑的是護理費隻有每天10元,而當時請一個普通護工每天的費用也在40元上下。末了,遙姐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她埋怨說那醫生長得很好看,沒想到手術的切口這麼醜,還因為刀口開短了一點導致有一根鋼釘取不出來,隻好又開了一刀,結果害她腿上多了一道疤。我聽了啞然失笑。
遙姐覺得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愛上了旅遊:“錢少我就在周邊玩,錢多我就去外麵玩,沒錢就待在家裏。”她自己每年至少外出一次:曾經報道過周邊的戶外俱樂部,她說自己在參加戶外徒步的時候曾經因為在溯溪時沒力氣站起來,跪在溪水裏被瀑布當頭衝刷,“感覺快窒息的時候被隊友拎起來”,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笑得非常開心,一種難以言喻的、有關熱愛生活的力量從她的話語間透露出來。她還喜歡個人自由行,背著背包,和20多歲的年輕人一起擠上幾十個小時硬座去向往的地方,心態真的能成為衡量年齡的標準!她和每一個遇到的年輕人都能成為朋友,和他們一起瘋鬧,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樣,分不出她的年齡,有些90後的小孩甚至會在知道之後驚呼“你和我爸爸一樣大”,遙姐這時就會顯得非常得意和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