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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並非成於一時一人之手,這其實是個老話題了。當年郭沫若就曾在文本之中找出過鐵證,證明《老子》一書“毫無疑問成於後人之手,其中雖然保存有老聃遺說,但多是‘發明旨意’式的發揮,並非如《論語》那樣比較實事求是的記述”。(《十批判書》)
對著作權的尊重的確是很晚以後才漸次形成的,這應當是文明發展中的一則普遍規律,整個世界都是這樣的,這甚至會表現在宗教信徒對宗教文本的處理上。[7]
《老子》的文本流變如今有了新的參考:1993年,郭店楚墓出土了一批戰國竹簡,其中就有三個不同版本的《老子》,抄寫年代也不相同。這是迄今發現的最早的《老子》版本,於是我們隻要參照《老子》的郭店楚簡本、馬王堆帛書本和通行本,就會發現,《老子》並非成於一人一時,而是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裏,經過不同的手,被不斷積累、不斷修訂、不斷完善,其中既有道家後學的發揮,也有注釋羼入正文,更有才疏學淺的後人因為看不懂文義而妄加修改……經曆過所有這一切,終於才有了我們熟悉的這五千言。[8]而這五千言裏許多的“神秘莫測”,原來也隻不過是因為文字出錯了。
那麼,至少老子應該是《老子》一書的第一作者吧,或者他其實什麼都沒寫,隻是他的學生或聽眾斷續抄錄過他說過的一些話,後來又有人不斷地增補和改寫?老子到底生活在哪個時代,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這些問題我們都還說不清。早在1936年,羅根澤先生為他主編的《古史辨》第六冊作序,說單是這套書裏考據老子年代的文章就已經有三十多萬字了,不要說旁觀者望而卻步,就連參加辯論的當事人都頭痛了。
的確,這實在是個思想史上的大難題,當初就連距離老子時代很近的司馬遷也是一頭霧水。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對老子的生平一共給出了三個版本。第一個版本說,老子是楚國苦縣厲鄉曲仁裏人,姓李,名耳,字聃,在周王室的藏書室擔任史官。孔子經過周都,想要向老子請教禮的問題。老子說:“你說的這個禮呀,製定它的人早就死得骨頭都爛了,隻剩下他的言論了。再者說,君子如果遇到合適的時機就出仕搞一番作為,如果時機不對就與世俯仰。我聽說,精明的商人會把貨物深藏起來,好像兩袖空空,什麼都沒有,君子於世也是一樣的道理,心裏德行高,表麵樣子憨。所以,請去掉你的驕傲和太多的欲望吧,這對你沒什麼好處。我能告訴你的也就是這些了。”
孔子告辭之後,對弟子們說:“我知道鳥能飛、魚能遊、獸能跑,能跑的可以網住它,會遊的可以釣起它,會飛的可以射中它。但對龍我就沒辦法了,它可以乘風雲而上天。我見到老子了,他就像龍一樣呀。”
老子修道德,他的學問以自隱無名為主旨。老子在周都住了很久,見到周王室衰落就離開了。出關的時候,關口的守衛很高興,說道:“您就要隱居了,在此之前一定為我寫一部書。”於是老子就寫了一本書,分為上下兩篇,一共五千多字,然後就出關而去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這就是老子生平的第一個版本,也是最為我們熟知的版本。老子關於禮的那兩句話不是很好懂,而這恰恰是《老子》思想的一個精髓。要理解這句話,有必要參照《莊子·天道》裏的一則故事:
這一天,齊桓公正在堂上讀書,輪扁(做輪子的工匠,名扁)在堂下做著車輪,跟齊桓公搭話道:“您看什麼書呢?”
齊桓公道:“我看的是聖人的書。”
輪扁問道:“這聖人還活著嗎?”
齊桓公答道:“已經死了。”
輪扁道:“那麼,您看的書不過是聖人留下來的糟粕罷了。”
齊桓公怒道:“寡人讀書,豈能容你放肆。你今天要是說不出個理由,我非殺你不可!”
輪扁當真說出了一番大道理:“我是個做車輪子的工人,我就從我的本職工作說起吧。一個輪子,不同部件接合的地方是最難把握的,做得緊了就不容易接在一起,做得鬆了又容易脫落,一定得做到不鬆不緊剛剛好,妙到毫巔,差一分一毫都不行。可是,這門手藝我雖然很在行,可最精妙的部分我卻沒法傳給兒子,我兒子也沒法從我這裏學到,這都是因為手藝裏那些真正的精髓是難以言傳的。聖人的書也是同樣的道理——聖人死了,帶著他的思想中那些難以言傳的精髓一起離我們而去了,隻剩下一些糟粕留了下來,喏,就是您看的書上的那些文字呀。”
《莊子》說,這就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這話也見通行本《老子》第五十六章)。[9]《淮南子》也講過這個故事,以之論證的就是那句最為我們熟悉的《老子》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那麼這番道理究竟能否站得住腳?乍看上去,至少表達能力和理解能力弱的人更容易認同它,藝術家們無疑也會讚同這個說法,但是,那些精確到無以複加的科學定理難道都是糟粕不成?
輪扁那番說辭看似高明,其實邏輯並不嚴密。齊桓公當時至少有三個問題可以追問:
(1)這門手藝的精髓,是隻有你輪扁講不出,還是你所有的同行都講不出?
(2)是限於當前的技術條件和表達能力而講不出,還是不論技術條件和表達能力提高到何種程度也都講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