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秦道家的流派(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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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得不感歎老子確實像龍,神龍不見首尾。不過諸子百家中還有很多人比他更加神龍不見首尾,其中有不少都是道家人物。這也難怪,道家的人物本來就很有些隱士風格。[16]

說到先秦道家的人物,最重要的材料就是《莊子·天下》,它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一部學術史論文。馮友蘭先生以為,這篇文章“以道家為主,認為其發展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的代表人物是彭蒙、田駢、慎到,第二階段是老聃,第三階段是莊周”。(《中國哲學史新編》)——但這麼說,恐怕還有一點未決的疑義。

《莊子·天下》分析方術和道術,李零先生認為這裏所謂的方術是古代的技術,即數術方技和治國用兵之術,而道術是指思想,百家之學就是從道術當中分化出來的。(《人往低處走》)但從《莊子·天下》的上下文來看,道術和方術似乎並非截然兩類,而是整體與部分的關係,所謂方術也就是道術的“一個方麵”。

《莊子·天下》說,現在的諸子百家之學其實都是古代聖人之道散落的遺存。在上古的黃金時代裏,一切都是完備的,那些道術、法規、典章製度現在仍然散布天下,被諸子百家們經常稱引。但是,世道大亂了,天下之人各執一端,割裂了古時候那完備而渾然的道術,卻以為自己所持的就是全部。

這個說法雖然很有些理想色彩,卻很可能說中了一個要害:諸子百家的學問很有可能都是來源於古時的官學,每種官學都是一個整體的**格局中的一個有機部分,後來禮崩樂壞,官學失守,私學興起,本來屬於上層社會的知識漸漸下及民間了,就像中國**結束以後,老百姓隻要肯花錢,就也能吃上禦膳了。

《莊子·天下》接下來評論諸子的學問,都是先說古時候有某某學問,最近有某某人聽說了之後很喜歡,於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學去做。而耐人尋味的是,《莊子·天下》通篇沒提儒家,卻基本都是道家;但若說這是道家的學術史,偏偏又是以墨翟師徒開頭的。

繼續看《莊子·天下》,接下來的是宋鈃和尹文,他們的風格介於墨家和道家之間,再接下來就是所謂先秦道家三個階段的代表人物了。這個敘述順序匪夷所思,再加上前邊的疑點,令人感覺道家像是從墨家演變來的,甚至具備了明顯的中間形態。

這個疑惑現在隻能擱置,接著看下去,《莊子·天下》便開始進入被馮友蘭先生稱為先秦道家第一階段的幾位名人了,他們是彭蒙、田駢和慎到。在他們的主張裏已經有了反智主義的傾向,主張順任自然,無知所以無憂。《莊子·天下》評論說,這些前輩對於“道”確實摸到了一點門徑,不過還差得遠呢。

彭蒙、田駢和慎到,他們的身世比老子更加不可捉摸,隻是因為名氣不夠大,所以得到的關心不夠。上博簡有一篇《慎子曰恭儉》,看稱呼應該是慎到一係的書,但內容近於儒家。而在司馬遷的記載裏,慎到、彭蒙這些人卻被歸入了道家的後學。

就算司馬遷說得對,但反智主義的思潮確實由來已久。早在春秋年間,社會上就有這樣的風氣了。《左傳·昭公十八年》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曹平公死了,許多人來參加葬禮,魯國的使者去拜會了周大夫原伯魯,交談之後發現他很不愛學習,回國後就把這事告訴了閔子馬。閔子馬說:“周王室將要發生動亂了吧。依我看,這種不學習的風氣一定早就流行開了,這才波及在位的大夫們。大夫們隻對官位最上心,根本不明事理,以為不學習也沒什麼壞處,索性就不學了唄。這種人處理政務也一定是敷衍了事的。照這樣下去,下陵上替,能不出亂子嗎!”後來果然出了亂子,原伯魯的兒子也被殺了。

這或許是史上最早的“讀書無用論”,而《左傳》顯然是主張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所以後來才成為了儒家一係的經典。那麼,從這段記載推測,有原伯魯這樣的想法卻無權無勢的人在社會上肯定還有不少,他們中的一些人會不會就成為道家的前輩,或者是否為道家的出現營造出了一種相當合適的思想氛圍呢?

其實,如果認真尋找道家的前輩,還是有些或隱或現之人的,那時候可有不少很有思想的隱士。混亂的時代最喜歡造就英雄、惡魔和隱士。春秋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戰國就更亂了。麵對社會秩序的敗壞,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反應。有的人勇於變革,有的人勇於逃避。智識是不是萬惡之源,這就成了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了——《莊子·胠篋》說:“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

如果按照“屁股決定腦袋”這個一貫的人之常情來看,屁股坐得高的人大可以呼籲“知識就是力量”“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因為這至少可以製造出鋒利耐用的殺人武器和鐵桶一般的信息管理機製;屁股坐在地上而無可奈何的人就隻能說說“無知者無憂”了,於是就有必要為自己的行為和處境找出合理的借口,最好是冠冕堂皇的理論依據,既可以自欺,又可以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