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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希臘的諸神中,普羅米修斯是最為我們熟悉的一個。中學課本裏介紹過他,偉大的革命導師讚揚過他,所以他在我們心中一直都是一個英雄的形象,為了幫助人類,勇於從天庭偷來火種,不惜犧牲自己。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對普羅米修斯心懷感激,比如古希臘犬儒主義的祖師第歐根尼[49],也就是傳說中當亞曆山大大帝答應可以滿足他任何要求的時候,他隻求後者不要擋住陽光的那位名人。那麼,為什麼還會有這種黑白不分的人呢?出於對第歐根尼“哲學家”頭銜的尊重,我們有必要重新梳理一下普羅米修斯的故事。
根據《奧德賽》的記載,希臘人祭祀神靈的儀式簡直就是一場盛宴,他們會宰殺一頭很大的動物,卻隻把很小的一部分獻給神靈,就連這很小的一部分還是不能吃的部分,能吃的那絕大部分都落進了祭祀者自己的肚子。這簡直太不虔敬了!但是,古老相傳,這樣做實在是有個來曆的。
在很久以前,人們的祭祀儀式非常隆重莊嚴,總是最肥最好的動物被挑選出來,完完整整地用火燒掉,就連窮人也必須這麼做。漸漸地,鄙俗的現實主義在希臘人的腦袋裏漸漸露出了苗頭,有人打起了小算盤:這麼搞是不是太浪費了,我們要不要創建一個節約型的社會呢?
作為老一輩的天神,普羅米修斯是同情人類的。在他的一再懇求之下,奧林匹斯的第三代領導人宙斯終於賣了老前輩一個麵子,準許人們從此可以隻用動物身上的一部分獻祭,剩下的部分自己留著吃。
那麼,到底燒什麼、留什麼呢?這還需要確認一下。於是,普羅米修斯好事做到底,宰了兩頭牛,把兩副肝髒燒來獻祭,再把全部的骨頭包在一張牛皮裏,把全部的肉包在另一張牛皮裏,讓宙斯自己挑。
萬能的宙斯至少沒有透視能力,也缺少孔融讓梨的精神,便毫不客氣地挑了一份大的。靠骨頭撐起來的牛皮自然體積要大些,這樣一來,牛肉就留給人類了。
這個小小的騙局當然馬上就被揭穿了。憤怒的宙斯雖然不好意思反悔,卻做了一件釜底抽薪的事——這可真是字麵意義上的釜底抽薪,他把火從人類那裏奪去了。人類沒有了火,也就沒法燒牛肉吃了。
沒想到普羅米修斯又生一計,從神界盜來了火種,希臘人這才可以大口吃牛肉了。宙斯在震怒之下把普羅米修斯鎖在高加索的山崖上,派出神鷹啄食他的內髒,又讓他的內髒每天都能愈合,好使神鷹天天啄食下去。直到後來有一位叫作赫拉克勒斯的英雄經過,這才射死了神鷹,砸開了鎖鏈,解救了普羅米修斯。[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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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很可以被讀出幾分人類學的色彩,希臘人早年過分豐盛的祭祀很可能是真實存在的。人類學家告訴我們,在原始部族時代經常出現這樣的場麵:部落中最富有的人會搞一次豪華宴會,邀請部落同人一股腦地把自己的財富吃光、分光。他們這種“瘋狂”行為的動機還真不易確定,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將其歸因於土著們的善良性格和淳樸風俗。而在學術上更加訓練有素的本尼迪克特則認為,有這種風俗的土著們是以此來使自己獲得的頭銜和特權生效,更重要是在別人麵前炫耀自己。
對這個問題的經典研究是莫斯的名著《禮物》,不過現在我們要關心一下,希臘人到底“為什麼”從這種慷慨大度的作風變成了後來的小家子氣——對神祇們小家子氣,對自己卻變大方了。孔夫子教導中國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些古代的希臘人卻把己所不欲的東西都給了神。
這個轉變當然不會是普羅米修斯促成的,但希臘人理直氣壯地把它“歸因於”普羅米修斯,這的確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減少自己的道德負罪感。人們總是願意為自己的行為找出理由,但往往不是真正的理由,而是能讓自己安心的理由。
於是,一個意義無比重大的變化悄悄地降臨人間了。以前有了好吃好喝的東西,有了原始的奢侈品,大家就拿出來一起浪費掉,這種陡然間由富返貧的過程是一次次充滿愉悅的狂歡之旅。但是,得益於普羅米修斯,狂歡的時代結束了,財產可以慢慢消費了,甚至可以被積蓄起來了。私有財產的時代來臨了,人心也就不再那麼淳樸了。
為什麼“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因為這首先不是一個氣節問題或虛偽與否的問題,而是一個經濟問題:一般來說,屠狗輩生活在社會底層,行俠仗義的成本相對較低;讀書人的社會地位較高,經濟情況較好,做事自然更加瞻前顧後。馬克思早就闡釋過這個道理:無產階級除了鎖鏈,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從這個考慮出發,使社會恢複淳樸的辦法其實很簡單:讓屠狗輩繼續做他們的屠狗輩,讓讀書人扔掉書本,忘記知識,也來做屠狗輩。一個完全由屠狗輩構成的社會,自然是淳樸而仗義的。
能不能把邏輯再推進一步呢:一個完全由狗構成的社會,應該更加淳樸吧?
不是開玩笑,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哲學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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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這是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偉大的古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就打定主意要像一條狗一樣生活下去,所以他才得了“犬儒”這個稱號,所以世界哲學史上才有了“犬儒主義”這樣一宗古老而珍貴的精神財富。
第歐根尼不但拒絕承認普羅米修斯是人類的恩主,甚至認為正是他對人類的自作多情才使得人類社會變得越發複雜煩瑣和矯揉造作。宙斯是公正的,普羅米修斯受到的嚴厲懲罰完全是罪有應得。
是的,根據柏拉圖更為詳細的記載,普羅米修斯不隻盜取了天火,還盜取了用火和紡織技術給人類。(《普羅泰戈拉》)但是,科學技術不但不是第一生產力,反而是人類社會的最大禍端。“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這是《莊子·天下》告訴我們的,看來搞技術的人一定是富於機心的人,我們對理工科出身的人一定要保持必要的警惕。
要重返那個逝去的淳樸時代,首先就要放棄機心;而要放棄機心,首先就要放棄那個培育機心的土壤。第歐根尼就這樣悠悠然地在一隻木桶(或是一隻盛殮死人的大甕)裏享受著充滿美德的生活,靠旁人的點滴施舍來填飽肚子。
第歐根尼因此受到了極大的崇敬,但會有多少人願意追隨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