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代的波斯詩人塞拉維寫過一首《羅馬人和中國人》,描述了一場同台競技的故事。故事的發生地是波斯,當時,中國人誇耀自己擅長水墨丹青,羅馬人則自詡多才而飽學,結果你說你厲害,我說我厲害,隻不多時,羅馬人便理屈詞窮了。
中國人大概覺得這種事隻靠嘴說是不夠的,於是請求國王安排兩處院落,讓兩撥人各展所長。是騾子是馬,終於還是要拉出來遛遛的。
場地安排妥當了,是兩座大院子,門對門,中國人和羅馬人各就各位,比賽開始了。
中國人確實沒有吹牛,向國王要了很多顏料之後,每天一大早就開工,忙忙碌碌,誌在必得。羅馬人卻什麼顏料都沒要,說樸素無瑕才是最珍貴的,每天緊閉大門,也不作畫,隻是一味地粉刷牆壁。
等期限到了,國王帶著大臣們走進了中國人的院子,一下子便被畫麵的巧奪天工驚呆了,掉頭再看羅馬人,隻見他們大門洞開,明亮潔淨而纖塵不染的牆壁就像一麵鏡子,把對麵豔麗的畫幅和喧鬧的人群完全映照下來,更加生動和美麗。
塞拉維這首詩宣揚著蘇菲神秘主義[84]的信仰情懷,目的是要說明:“你要把自己的心情濾得純淨,那時方顯露你純潔的天性”,隻是故事裏的羅馬人反而更像我們所熟悉的中國人。如果把角色換成中國人和德國人,現代讀者應該就更容易理解了。
故事裏的羅馬人,如果不考慮他們的異族身份的話,倒很像是老子的學生。《老子》第十章:“滌除玄鑒,能無疵乎。”把內心的光明比作鏡子,讓人洗淨雜念,摒除妄見,反觀內心的清明。[85]
用鏡子比喻人心,這是古人常用的修辭。《莊子·天道》說聖人的心非常寧靜,就像天地萬物的鏡子。[86]大家最熟悉的應該是禪宗的說法,慧能和神秀競選禪宗六祖,神秀的偈子寫作“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神秀這個偈子,看上去仍是《楞伽經》的一脈傳承,也完全符合《老子》所謂“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的觀點——我們一般人所謂的學習,是做加法:人一降生,什麼都不懂,先要上幼兒園,然後接受九年製義務教育,成績好的還可以繼續上大學,讀碩士、讀博士,越到後來學問越高;神秀所講的修佛參禪,是做減法:佛性是與生俱來的,人人都有,隻是人生在世,被這個五花八門的世界層層汙染,那一點佛性早就被灰塵遮住看不見了,就像一麵鏡子,本來就是明晃晃、亮堂堂的,但在汙泥裏滾得久了,連鏡子自己都相信自己隻是一塊泥巴,所以要不斷用水衝、用布擦,還原鏡子明晃晃、亮堂堂的本來麵目,還原之後還不算大功告成,因為在世界這個爛泥塘裏,鏡子一不小心就又會被弄髒,所以需要謹慎小心,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鏡子擦幹淨了又會怎麼樣呢?就會像塞拉維詩中羅馬人精心粉刷過的那麵牆壁,明亮地映照出外界的一切事物,而最重要的是:外物來的時候,影像就顯現;外物走的時候,影像就消失,沒有一點點的黏滯和留戀——這也就是《莊子·應帝王》所謂的“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羅馬人還做到了黃老之術中最重要的一個原則:因勢利導,所以自己的成績在很大程度上是借著中國人的辛苦才完成的。不僅如此,《老子》說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被這個故事說出來了,羅馬人在鬥嘴的這個環節上的確輸給了伶牙俐齒的中國人。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羅馬人也做到了。中國人在那邊耗費了無數的顏料,花費了無數的精力,創作了一幅美妙絕倫的作品,而羅馬人在這邊隻在做“減法”的工作,把牆壁上的汙漬滌除得越來越少,僅此而已。
所以,的確很令人吃驚,一位波斯古代詩人的詩歌作品竟然可以拿來解說《老子》裏這麼多的道理。但是,如果那些羅馬人是真正的《老子》門徒,顯然在競賽的最後還漏掉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2
《戰國策·魏策》記載,魏國的將軍公叔痤在澮水北岸大敗韓、趙聯軍,魏惠王聞訊大喜,親自到城郊迎接凱旋的大軍,賜給公叔痤百萬良田。公叔痤卻辭謝說:“能讓我們魏國的士兵在強敵麵前勇往直前的,是當初吳起將軍的訓練,我是做不到的;在大軍行動之前探測地形與敵情的,是巴寧和爨襄的功勞,也不是我做的;在戰前設立賞罰的標準,戰後能夠如約履行的,是大王您嚴明的法度;隻有在看到進攻的時機後,不懈怠地擊鼓以號令全軍的才是臣子我呀。您是因為我擊鼓太辛苦才如此賞賜我嗎?”
魏惠王點頭稱是,於是派人尋訪吳起的後人,賞田二十萬,對巴寧和爨襄各自賞田十萬。魏惠王又說:“公叔痤真是一位有德之人呀,已經替我打敗了強敵,又不忘賢者的後代,不掩將士的功勞,他更該得到獎賞才是。”於是在起初賞賜的百萬良田之外,又加賜了四十萬。《老子》說:“聖人無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公叔痤就是這樣的人啊。
故事裏的魏惠王,和孟子有過一段很深的交往。[87]公叔痤是魏國的元老棟梁,但他在曆史上最出名的事情,是在彌留之際向魏惠王推薦了自己的一名家臣,魏惠王沒當回事,結果這位家臣西行投奔了秦國,受封於商,世稱商鞅。
至於《老子》的那句話,見於通行本第八十一章,接下來還有兩句,“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大意是說:“聖人不私自積藏,他盡量幫助別人,自己反而更充足;他盡量給予別人,自己反而更豐富。自然的規律,利物而無害;人間的法則,施為而不爭奪。”(《老子注譯及評介》)
公叔痤所做的,正是塞拉維詩歌裏的羅馬人所缺的。但《老子》的悖論就在於:公叔痤的風格隻能被本分地表現出來,卻不能被模仿。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覺得公叔痤這樣推辭和分享到了手的好處,最後反而撈到了更大的好處,所以我們為了撈到更大的好處,也有必要推辭和分享到了手的好處。但是,一旦起了這種功利心,也就違背了《老子》的“無為”真諦,變成了“無為”是為了更大的“有為”,“不爭”是為了爭奪更多。
韓非子早就發現過這個問題,於是說無為守虛不能存心刻意,否則就會走向反麵了。(《韓非子·解老》)《莊子·知北遊》裏有個叫作光曜的角色,感歎自己雖然能達到“無”的境界,卻達不到“無無”的境界,因為才一追求“無”卻反而落於“有”了。
這話可謂至論,但無心之無說來容易,實踐起來卻幾乎是不可能的。
再者,前邊講過,《老子》的無為之道是為統治者量身定做的,如果套在其他人身上,雖然也會給人或多或少的助益,但肯定不會那麼絲絲入扣,“有為”與“無為”的這個矛盾正是表現得最明顯的。
北宋道士張伯端說:“始於有作人爭覓,及至無為眾始知。但見無為為道體,不知有作是根基。”(《悟真篇》)這是教人修煉內丹的辦法,說“無為”是道體,大家都知道,但不要輕視“有為”,因為“有為”才是修煉的根基。南宋翁葆光注釋說:修命之道要始於有作,煉丹以化形;中間的過程要有為,煉形以化氣;修煉的結果才是無為自在。(《紫陽真人悟真篇注疏》)這就像音樂家的即興演奏,要達到這個“無為自在”的層次,實在需要多年的勤學苦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