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花枝欲動春風寒(下)(2 / 2)

她的目光愕然定住。

重劫依舊伏在她身上。他的臉一半埋在相思胸前,一半被散亂的銀發掩蓋。修長而瘦弱的身體卻像小貓一樣蜷曲起來,緊緊靠著她,仿佛是一隻尋求溫暖的小獸。

他一手壓在自己胸前,一手無力地搭在相思腰側。

他的動作如此親密,卻也如此自然,沒有半點情欲之意。

他靜靜地躺在她懷中,所有的暴虐與痛苦都已散去,前所未有的寧靜籠罩在他的臉上,仿佛清晨的陽光,溫暖著他飽受折磨的身體。

那一刻,他睡得宛如一個嬰兒。

被汗水濡濕的散發依舊沾在他臉上,讓他看上去無比憔悴,仿佛一個大病初愈的孩子,在某個寧靜的清晨,終於暫時擺脫了病痛,沉沉安眠。

難道在之前的無數日夜裏,他便是這樣,在那具枯黃骸骨的懷中沉睡?難道在母親的骸骨旁,他才能忘記苦行給他帶來的煉獄般的苦難,得到些許虛幻的安慰?

她不禁想起他帶著哽咽的話:

"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揭下麵具。"

"因為隻有媽媽,不會嫌棄孩子的醜陋,無論他,變成了什麼樣的妖怪。"

"媽媽,你可知道,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入睡。隻有蜷曲在你懷中,我才能忘記那無邊無際的恐懼......"

相思輕輕歎息一聲,將臉轉開,不忍看他那張蒼白的臉。

他的雙眼卻霍然睜開了。

這雙眼睛通透無塵,沒有憤怒,沒有瘋狂,也沒有絲毫的溫度。

他推開相思,站了起來。

寂靜的水池中傳來輕微的響動,卻是他在整理散發和衣衫。隻片刻,無盡的蒼白又回到他的身上,他仿佛又化身為荒城高台上那個無所不能的神明,執掌者人類的生死。

他再也不看相思一眼,緩緩來到花床旁。

他抱起打翻的石罐,將裏邊剩下毒蛇抓住,扔在水中,又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將罐身擦拭幹淨。直到石罐內外都已看不見一絲汙垢,他才將之重新放在花床上。

而後,他麵無表情地將碎裂的骸骨一塊塊拾起,輕輕放入罐中。

他拾得如此仔細,哪怕最微小的一片,也絕不會遺忘。

較大的骨殖揀淨後,他用手指一寸寸撫過絲絨床單,仔細搜尋。直到確信所有的骸骨都已被撿起。

他雙手握著罐蓋,緊緊貼在胸前,直到冰冷的罐蓋被他的體溫溫暖,才無比輕柔地將它蓋上。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蓋一隻石罐,而是在某個寒冷的雨夜,為最心愛的人蓋好被褥。

他抱著石罐,深深地跪了下去。

"媽媽,你的啟示我已知曉。"

他低下頭,長發垂散,掩蓋了他的表情。

點點淚痕,滴落在罐蓋上。那雙纖瘦見骨的手,在罐身上不住顫抖、摸索。

良久,他抬起頭,銀色的長發退去,他臉上浮現出一個孩子般動人的微笑。

漫天金色波光中,一聲極輕的歎息宛如從天際傳來:

"媽媽,你安息吧。"

他緩緩起身,小心翼翼地將石罐放在花床中心處,又將四周所有的床幔放下。

然後,他霍然轉身,那無盡寬大的白袍在水波上無風自舞,將他所有的溫柔與憂傷一掃而光。

他的目光變得冰冷刺骨,緊緊盯在相思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