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為她細細整理,再將一柄折扇放在她手中。
距離很近地,江城看著他的動作,悄悄咂摸著其中那一點微妙的父性威儀與母性溫存,幾乎全然忘記了他臉上油彩妝容的怪異恐怖,心頭流淌著難以言喻的溫情。
她忍不住向劉梅坦白:“我沒喝酒。”
劉梅輕描淡寫地回應:“月雯是廢了的。心不在戲裏,再唱也是白搭。”頓了頓,瞪她一眼,“你可不一樣。”
又來了。
江城在心裏哀歎。“你可不一樣”,她最聽不得這句話。每逢聽見,她就忍不住會當真,去計較劉梅心裏是不是真的待她不同——比較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演員身份的她自己。
被收養之後,江城起初以為自己的生命裏終於有了姐姐,有了父親,有了家。
但劉梅從來隻允許她們稱呼自己為“老師”或是“團長”。他打小跟隨唱戲的女人長大,他的命運就像“梅”這個名字一樣,隻和戲有關。從來沒有誰來當過他的父親,自己不是一樣的學藝唱戲、長大成人?所以他也沒打算做別人的父親。
姐妹倆自然也走上了學戲的路,五歲上下就被摁住練功,習曲、背戲文,上學讀書反而讀得稀稀落落。從學戲到生活,劉梅有一整套規矩要求她們服從,姐妹倆若是有哪一個犯了錯,另一個都得受連坐之災——二人被罰相對而跪,腦門碰著腦門“學規距”。一般情況下,劉梅是君子“動手不動口”的,嗓子矜貴,不值得費在這種事上。他隻是沉默著高舉起藤條,給她們“上規矩”。
起初,兩姐妹學的都是五旦。過了十三四歲,忽然有一天,劉梅讓江城改行唱巾生。
他親自教她吊嗓子,耐心地演示每一句唱,講解每一段念白,示範每一個身段。她心懷忐忑地看著他蹲下替她試厚底靴是否合腳,目光追逐著他為自己整理衣領時的手。
在自己短暫零碎的校園生活中,江城記憶猶新的是有一回老師布置作業,要寫《我的爸爸》。
月雯當場起立,毫不在意地大聲回答,“我沒有爸爸!”而她,卻暗自雀躍地想寫一寫,劉梅第一次親手給她剪頭發的那個午後,陽光溫暖,空氣中有“海鷗”牌洗發膏粗糙的淡淡香味。他撥動頭發的手很輕,有點兒癢癢的,電推子發出低沉的震動聲,滑過兩鬢,留下短短的柔軟的發茬……
“不許叫爸爸!”金黃色的夢被打斷了,劉梅刻意壓低的吼聲在頭頂上響:“誰是你爸爸?叫老師,叫團長,聽見沒有!”
“啪——啪——”突然揚起的竹扇柄狠狠落在江城的手背上,打出一道道紅印。
她不閃不躲,微聳著肩膀默默承受。
過去與當下交織而來,讓她模糊了回憶和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