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原本隻是句玩笑話，卻令一寧瞬間失了聲音。
她無從得知，他曾經誤解了她與月雯的關係，自然也就不明白，為何他會對一句笑話有這麼大反應。
饒是天地一片黑暗看不真切，她仍感受到他無聲的驚愕，因此仔細解釋給他聽：“剛才唱的，是《牡丹亭》這本戲中的兩句，是女主角杜麗娘的唱段。我是演小生的，在這本戲裏演柳夢梅。那麼杜麗娘可不就是我女朋友了？”
一寧聽完，明白是自己剛才反應過激，思路拐向了奇怪的岔路，於是心頭血默默回流，還饒有興致地追問起來：“這麼說來，你交過的‘女朋友’不少嘛。”
“那是自然。什麼美貌小尼姑啦，千金大小姐啦，還有臨安城的花魁娘子，統統都是我‘女朋友’。仔細盤點起來，未必輸給你哦！”
她忽然想起某次午餐，一寧那個姓範的同事對他的表彰吹捧，故意這樣調侃他。
這句調侃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在一寧耳朵裏別有另一番滋味。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心裏又酥酥麻麻的，像是猝不及防被抹了蜂蜜。
“不如，給我講講你和那些‘女朋友’的故事吧，好不好？”他柔聲央求著，低沉和緩的聲線仿佛流金，讓人無從拒絕。
江城覺得今天這個夜晚很有意思。他們都將原本是自己熟悉而對方完全無知的那部分世界介紹給彼此，正因為這份分享與介紹，兩個人的世界似乎都比之前變得更大一些，更開闊一些。
一寧則完全被神秘主義俘虜了，陷入宿命論中，感到久久的震動。外婆年輕時是唱昆曲的，而江城竟然也唱昆曲！如果這都不算是命中注定的緣分，那世上還有什麼叫緣分呢？
演小生的戲曲演員。這個身份的揭示如同強光，瞬間刺穿過去的迷霧，令一切了然。
他想到她身處人群之中仍能輕易引人注目的風姿，她於喧囂紅塵中仍能保有靜氣的特質，她格外單一的生活環境和那份對世俗人心的獨特洞察。原本想來覺得矛盾的種種，都在這個身份之下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又憶起兩人相識之初，自己真是無聊又自私，隻為滿足惡趣味，又圖一時新鮮，就對她百般的調笑逗弄，而她竟可以坦然應對，毫無驚慌迷亂之態。
回想過往種種，一寧的心既如烈火炙烤，又似涼水兜頭，那些虛情假意的“孔雀開屏”實在太丟人，太不堪。
唯可慶幸者，是自己及時醒悟了真心。往昔不可追，至少還有當下可以珍惜，還有未來可以爭取。
還好，他沒有錯過她。
聽罷江城講述那些戲裏的故事，一寧期期艾艾地開了口：“那……以後你正式演出時，可以邀請我去看嗎？”
“你對戲曲感興趣？”
“說實話，其實我現在是看不大懂，”他很是不好意思，但仍選擇真誠以告，“不過因為是你演的，所以我想看，想去了解。”
“好，沒問題。等這台《牡丹亭》上演時，我邀請你。”
江城回答得很爽快，聲音裏帶著笑意，帶著坦然，沒有欲迎還拒，也沒有婉轉低回。
一寧自己懷著別樣心思，因而不由自主地反複猜測，她究竟是怎麼個想法。過去曾在其他女孩兒那裏習得的經驗，似乎都無法簡單套用在江城身上。
應該更主動一些嗎？直接把話挑明，會適得其反嗎？
反過來想想，陷溺在她的眼中，是自己心甘情願的事，何必那麼功利，非要贏得對方同等回應呢？世上能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已經是神跡了。
可是，白一寧真是這麼謙和平靜的人嗎？那在心念中橫衝直撞的渴望又是什麼呢？
這世間如若真有掌管情感之神，隻怕神正隱藏在星空之後嘲笑他。此刻方知，原來揣度糾結全然與性別無關，誰動真心，誰就難免受此磨難。
而這一次，一寧才是那個不停去揣度，不停在糾結的人。
夜已深沉，一輪殘月緩慢攀上天空。在兩人良久的靜默之後，一寧發現，江城不知何時已經躺在他身旁睡著了。
他將目光從星空移回，終於得以肆意地在她臉上流連。微弱的星輝灑在江城光潔的臉頰上，勾勒出她如遠山綿延般的側臉輪廓。待目光適應黑暗之後，他甚至能看清她的彎彎眉骨與眼窩，一道微翹睫毛仿佛還在輕輕眨動，鼻梁筆挺，嘴角上彎，好像一個尖尖的小角，在他心裏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