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早就有心理準備，知道那個終點已臨近，但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一寧仍深覺難以承受。
其實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征兆。這些天外婆一直睡得很平靜，但是醒來的時間越來越短。前天一整日，她隻醒了一小時，喝了小半碗白粥，說話也不夠力氣。
白太太終於覺得不對勁，幾乎是哭著給一寧打電話，讓他快些回家。
離島的大房子裏多出好些人。邱阿姨一直在，吳天叔也來了，廳堂的沙發上坐著梁祖華的司機和一個秘書，廚房裏還貓著兩個臨時來幫忙的鄰居。
這些人大部分時間都靜靜地，不怎麼說話，有時開口也會刻意壓低聲音，湊著腦袋悄悄交流。不過家裏人一多，就顯得亂哄哄的。
一寧尤其厭惡他們那種等待的姿態。一群人聚在這所大房子裏，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麼事發生。這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那一刻，很快就會來臨。
他將討厭的一切都關在門外，獨自守在外婆臥室中。
她睡得真沉。
一寧搬來一張凳，在床前坐下，握住她的手，輕撫著她的臉，這才發現一個夏天過去，外婆消瘦了這麼多。當她平躺時，兩腮深深凹陷下去，唯有顴骨支撐著麵頰，眉骨之下眼窩也深陷了。她的氣息那樣輕淺，仿佛隨時會驚醒，又像是再也不能醒來。
房門發出細微的吱呀聲響，白太太輕手輕腳走進來，給一寧端來一盅湯水。
“你這樣不吃不喝守在這裏，身體要吃不消的。別熬壞了，喝點兒湯。”她悄聲囑咐道。
一寧接過來。其實他全然意識不到自己究竟在這裏坐了多久，也感受不到渴與餓，心思正沉重。這會兒還沒掀開盅蓋，已嗅到肉湯的葷腥氣味，哪裏還喝得下去，又不想駁白太太的好意，便將它隨手擱在一旁的床頭桌上。
“阿囡。”
傳來微弱的呼喚聲。
“媽？”白太太聽見母親在喚她。
“外婆？你醒了？”
“寧寧也在呀。”外婆雙眼微睜著，意識也清醒過來。
白太太和一寧都湊到近前來，握住她的手。
外婆麵露笑容，是在寬慰他們，又示意要起身。“睡得我哦，渾身骨頭皮肉都酸了。快起來坐一下吧，以後還有得躺呢。”
一寧扶著外婆肩膀與後背，幫著她坐起來。白太太將擺在床尾的靠墊與抱枕拿過來，倚著床頭疊放，供她靠背使用。一個簡單的起身動作，三人忙了幾分鍾。
“籲——”待坐好後，老人家長長出了一口氣。她拉過一寧的手，笑吟吟問：“寧寧今天怎麼在家？不用工作嗎？”
“今天休假了。休假有空，寧寧就要回來看外婆呀。”他努力微笑著，卻不知自己是否笑容勉強。
“噯，好乖。”外婆右邊看看一寧，左邊又看看白太太，神情慈祥欣慰。
“阿囡，姆媽肚皮有點餓。”她忽然說起。
“姆媽想吃啥？阿囡給你做。”這一瞬間，白太太的心也沉下去了。
外婆的精神很好，沒有直接回答問題，打起啞謎來：“別的都不想了。就想吃阿囡小時候最喜歡姆媽做的那個。”
一寧不解地看看外婆，再回頭去問白太太：“那是什麼？”
“陽春麵，臥一個雞蛋。三滴醬油三滴醋。”白太太回答道。她勉力平穩住情緒，卻控製不住嗓音中輕微的顫抖。
“對咯對咯。”外婆的笑容更大了。自醒來之後，笑眼彎彎的表情再沒有從她臉上褪去過。
“姆媽等一等，我現在去做，馬上就好。”
白太太拉開門出去了。側過頭關門的片刻之間，一寧似乎瞥見她在右側臉頰上輕輕抹了一下。
在一寧二十多年的記憶中，白太太作為“母親”，像符號多過像真人。這個名曰“母親”的符號永遠呈現出優雅而又冷漠的姿態，始終挺直腰背，始終麵不改色。遠觀時，誰人不稱道她的美麗，走近才發覺，原來竟是朵水晶花。唯有在梁祖華麵前，這個符號才會稍微鬆動一點，沾染上一點人氣。
直到接到那個帶著哭腔的電話，在一寧心中，母親終於從二維化的符號還原為活生生一個人，神情間終於有了真實的悲戚哀傷。
祖孫倆看著她出門離去的身影，竟都愣了神。
“我寧寧是聰明的好孩子，可不要像你媽。她呀，不巧有點什麼事僵住了，就在那個關節上僵一輩子不回頭。”
一寧不太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事情，不過還是點點頭，應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