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太太徹底崩潰了。
一連串的汙言穢語,連帶著屈辱的陳年舊事,從她口中一股腦兒宣泄出來。在那些叫人聽了喘不過氣來的話語裏,夾著對外婆的埋怨,對一寧的謾罵,和對他親生父親的激烈控訴。
一寧像是毫無屏障地近距離承受了一場火山大爆發,在撲麵而來的烈火與滾燙岩漿中,在帶著死亡氣息的黑色煙塵裏,他終於窺見了今日所有不幸的根源。
原來,在上一輩人的故事中扮演不光彩的第三者之人,並非白太太,而是一寧的父親!
原來,白太太與梁祖華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別有居心乘人之危的,不是別人,正是一寧的父親!
是他!仗著家族在當地有些權勢,覬覦一位美麗姑娘,處心積慮要拆散她和窮小子的純潔愛情。
是他!用栽贓陷害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誣告窮小子盜竊工地建材,終令其受囹圄之苦。繼而又蒙騙了那位姑娘的母親,讓她誤認為對方是可以托付女兒的良人,並幫著他說服了女兒,與之倉促成婚。
是他!人品有虧,得到了卻不珍惜,對美麗姑娘始亂終棄,令她名譽受損,陷入生活朝不保夕的艱難處境。
而當年那個被陷害入獄的窮小子,出獄後白手起家,終於事業有成,搖身一變成了富豪。他及時出現,解救姑娘於水火之中,照顧有加,令她從此衣食無憂。
然而往事創傷成了無法彌合的傷痛,橫亙在重逢的戀人之間。美麗姑娘自愧沒有堅貞篤定地獨善其身,因此寧願屈身外室,從此再不肯提婚嫁之事。
這就是長輩們多年絕口不提的秘密往事!
一寧終於明白,外婆為何長久念念自己對不住女兒,憐惜她一生受苦,又說她在某個“關節上僵一輩子不回頭”。
他亦不得不承認,梁祖華雖然做生意沒有底線,為人也陰狠無良,但在白太太這裏,他就是無瑕少年,就是蓋世英雄。
一寧過去總為母親與梁祖華的關係感到屈辱,覺得不堪。卻原來,他從降生開始就背負著無法洗刷的屈辱,他自己的存在才是最大的不堪!
突如其來的真相將他推下虛空的懸崖。
經過那一番不計後果的宣泄後,白太太整個人力竭虛脫,癱倒在沙發上斷斷續續地發出啜泣之聲。
一寧身心皆已麻痹。茫然四顧之後,他突然醒悟,原來離島是梁祖華為白太太選定的桃花源。而這所大房子,正是他們重建的夢想家園。母親在此處得以妥善收藏,悉心照料,免於顛沛流離,外婆也能安度晚年。
而一寧呢?他算是什麼人?憑什麼身處其中?
猶如芒刺在背,再多一秒也無法忍受。他胡亂地將電腦、文件與幾件換洗衣服塞進背包裏,奪門而出。
節奏感異常強烈的咚咚之聲似乎是從地底極深處傳來的,一下一下永不停止,經由牆壁地板、沙發和身體,傳遞到人的心裏去,讓心髒也跟著這節奏不由自主地震動。
這間辦公室麵積不大,後現代風格的裝潢簡潔又冷酷。因為空間本身層高較低,為了與之配合,室內的家具陳設多數也重心靠下。一寧坐在這裏的沙發上,腿長得幾乎無處安放。
黑色背包被隨手擱在腳邊地板上,他瞪著眼睛,緊盯虛空中不存在的某處,大腦艱難滯澀地運轉著。
被推下虛空懸崖之後,一寧墜入了無窮無盡的自我質疑中。在返回陸地的渡輪上,凜冽海風從四麵八方侵襲而來,如風刀霜劍一般,砍殺他,銼平他,配合著白一寧,對自己進行一遍又一遍的自我抹殺。
為什麼偏偏存在於世?憑什麼靦顏活著?
情緒是個失控的怪物,在他心中越膨脹越巨大,逐漸將理智積壓得近乎消失。在內心那場暴虐的自我戕害中,僅有一個聲音,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還在肯定他。
那是外婆的聲音。
雖然母親一直待他很冷淡,但外婆給予他的疼愛與照拂是毫無保留的。她麵對一寧的言行舉止,分明都在表明她的態度:在上一輩人的恩怨中,孩子是無辜的。
白太太或許也明白這個道理。雖然情感上始終心有芥蒂,但她在二十多年中從未談起這些陳年舊事。母親與外婆似乎達成了無需言說的默契,她們一道,將上一輩人傷痛過往隔絕於一寧的耳聞之外。
然而,一寧蒙蔽七竅,一心沉溺在自我質疑之中,也不知下沉了多遠,終於觸到內心最深沉最黑暗的泥沼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