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寧不再刻意自我控製,任由哀傷清楚地寫在自己臉上。大概是看他這樣子,短期內定然是無心工作的,梁祖華並沒有再向他問起同春裏項目的事,找了個空檔先行離開了。
一寧並未在意。他與白太太同路,事情全部料理完畢後,經梧城返回了離島。
外婆不在了,大房子更顯得空蕩蕩的,尤其是廳堂裏。唱片被一寧一張一張收拾起來,唱機也裝回木匣中,與唱片一起存放在外婆原來那間臥室裏。
隻有大藤椅還保留在原地。一寧撫著藤椅兩側扶手,因外婆常年起坐的手澤,扶手處的藤條變得格外光滑,在微寒的空氣中帶來冰涼的觸感。他恍然意識到,離島的這所大房子之所以在他心中被定義為“家”,並不是因為白太太,也與自己幼年記憶無關。
為這幢華麗冰冷的建築賦予“家”的暖意的,是外婆。
可惜自己後知後覺,如此淺顯的道理,卻唯有失去後才真正明白。
回到大房子裏的白太太,哀戚之色日益減淡,三兩天後又恢複了以往清冷淡然的樣子。她作息起居如常,白天多數時間會外出,不在家久待,也不會特別交待去向。
吳天叔和邱阿姨的工作也恢複原樣,照常出入大房子,承擔原本職責內的家務勞作。
一寧在家小住,邱阿姨似乎格外有做飯的興致,總殷勤地問他想吃什麼。反而是白太太與他母子之間,冷淡似乎比往日更甚。
家中無人時,一寧總是坐在屬於外婆的那張大藤椅上,在這裏看書、思考,或使用電腦。
那條關於同春裏火災的特別報道,在網絡上持續發酵著,越來越多的市民參與到討論中,質疑如同春裏這樣的帶有鮮明曆史特征的老街坊,是否可以一拆了之。“這些屬於城市的曆史記憶,難道隻能成為開發商牟利的墊腳石?”有人在論壇裏激烈地發問。
一寧玩味地翻閱著眾人的討論,對當前的輿論風向頗為滿意。此時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他漫不經心接通電話。
“寧哥?你最近怎麼樣?還在家嗎?”原來是範西平打來的。
“嗯,我還在離島。什麼事?”
“唉!”還沒開口說事兒,範西平就長籲短歎起來,嘴裏嘖嘖不停,叫人聽了好不耐煩。
“到底什麼事兒?你快直說吧。”
“唉!剛有一個好消息,又來了一個壞消息。寧哥,我該先報告哪一個呢?”
“你這小子廢話怎麼這麼多!隨便哪一個,快點兒說就行,再吞吞吐吐的我可掛電話了。”一寧耐心耗盡,實在懶得和他周旋。
“好好。是這樣:杜阿哥主動上門簽約了,任何附加條件都沒有。這個刺兒頭,搞定!”
一寧心念一動,立刻追問:“老劇場那一戶呢?簽了沒?”
“這可沒有。杜阿哥是自己悄悄找上門的,沒拉扯旁人。但這個流氓最難弄,他都搞定了,別的應該也快了吧……”
範西平其實不甚明白為何一寧獨獨追問老劇場那一戶的事。不過,他一貫不太跟得上白總考慮的問題,所以一寧吩咐了他就做,一寧沒吩咐的他也懶得多想。何況,眼前還有更切身的大事需要煩惱。
“壞消息是,上次的火災壞事兒了!不知道哪裏來的雞毛記者,搞了個深度報道,在網上越傳越厲害,公司壓力很大啊!梁總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今天還……還在公司宣布停你的職!寧哥,咱可怎麼辦?”
停職?一寧從鼻息間哧出一聲冷笑。
“大哥,這麼嚴重的事兒,你還笑?我都急死了!”範西平聽見他這聲輕笑,在電話那頭著急起來。
卻沒有想到一寧慢悠悠道出一句話:“被停職的是我,你著急什麼。”
範西平剛要反駁,忽然腦筋轉過彎來,仿佛兜頭一盆涼水潑下,頓時明白了一寧為什麼說這話。原來自己在兩邊踩蹺蹺板的事兒,對方根本一清二楚!
原本嬉笑著相處無間的兩個人,在這個瞬間拉開巨大的距離。可範西平無從自我辯白,訕訕地說不出話來。
一寧卻仿佛渾然不知這份尷尬的由來,輕描淡寫地說道:“火災的事是我沒處理好,被停職很正常。想必梁總以後會親自來抓這個項目,你跟著老板好好幹,總是沒錯的。停職也好,我十年無休了,就當放個假,放鬆放鬆。沒事我掛了。”
說著,隻聽電話那頭低低回複了一聲“再見”,一寧就掛斷了電話。
梁祖華的反應略出乎他的意料,不過細想,倒也在情理之中。第一時間停他的職,說明梁已經意識到他在其中可能有些小動作。但以梁的剛愎自用,斷然不會輕易承認自己身陷敗局,更不會一有風吹草動就斷然逃走——梁祖華不會甘心的。他商界縱橫幾十年,絕不甘心被輕易擊倒,一定會試圖親自上陣,重振旗鼓。況且,他一定也看不起一寧,根本不相信這麼一個毛頭小子使些小伎倆,就能把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