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斯塔夫在他活著的時候已經都安排好了。

在實驗前寫下的遺囑中,這位醫生明確指出他的身體不應被葬進家族墓地。科學幫他從身體中脫離了出來,那麼他就應該將這幾十千克的內髒、肌肉、軟骨、血液和各種津液獻出來以禮敬科學。他希望研究員們能夠以他們認為正確的方式使用它。

“爸爸死了嗎?”他的兒子問道。

“沒有。他還活著。他隻是改變了……外貌。”瓦萊麗不安地回答。

她的女兒感到一陣惡心。

“你是說現在,爸爸,就是這個?”

她用手指指著存放在營養液中的大腦。

“是的。你們不能再和他說話了,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他,他非常強烈地思念著你們。至少,我是這樣相信的。”

瓦萊麗意識到了現在的情況:她的孩子將會在沒有父親的環境下長大,而她自己也會在沒有丈夫陪伴的情況下老去。

“媽媽,我們要拿這個怎麼辦呢?”小女孩指著那個罐子,粉紅色膠質物體在裏麵安靜地漂浮著。

“我們將把爸爸放在客廳裏。這樣,我們還是可以每天看到他。”

開始時,罐子被莊嚴地放在了引人注目的客廳中央,就像魚缸一樣被照亮。家人們給予了他應得的尊重:家庭傑出的一員。

孩子們偶爾會和懸浮在液體中、像粉色大蔬菜一樣的物體講話:“爸爸,你知道嗎?今天我在學校得了高分。我不知道你是否聽得到我說的話,但是我肯定這會讓你開心的,不是嗎?”

瓦萊麗帶著看穿一切的目光凝視著和罐子交談的孩子。她有時也會和大腦說說話,特別會提出一些關於怎麼掌管家裏財務的問題。古斯塔夫(曾經)在這個領域是那麼的有天賦,以至她覺得會有一個答案穿透罐子而來。

至於古斯塔夫醫生,他正在沒有聲音刺激的安靜中進行其他方麵的進化。他沒有睡覺,沒有做夢,他在思考。剛開始,很自然地,他問自己是否做了正確的決定。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朋友和病人,後悔自己拋棄了他們。但是,很快,先鋒者這一麵就占了上風,他獻身給了一次絕無僅有的實驗。在他之前有那麼多的隱士曾經夢想能夠活在這樣的安靜中。現在,即使有人殺了他,他也不會感到痛苦的。也許不會。

現在他麵前展現的是廣無邊際的知識,更廣泛地說,是所存在的知識。這一切都是他的了:內心世界無限的全景,以及我們能夠想象的最瘋狂的旅行,而且一直延伸到最深處。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瓦萊麗·盧布萊慢慢老去,但她丈夫粉紅色的大腦沒有顯示出一點皺紋。孩子們長大了,漸漸地,罐子在他們的生活中變得不再那麼重要。當有新的沙發到來,他們就毫不猶豫地將古斯塔夫挪到了客廳的角落,放在了電視的旁邊。沒有人再去和他說話了。

在父親旁邊放上一個魚缸的想法直到二十年後才出現。剛開始,這是讓人難以接受的,但必須說,二十年後,人們已經逐漸將透明罐子裏的大腦當作了一件普通的家具。

在魚缸之後,他們在古斯塔夫周圍放置了植物,然後是非洲雕塑,然後是鹵素燈。

瓦萊麗·盧布萊去世後,他的兒子弗朗西斯被強烈的憤怒主導,試圖打破這個裝有如此無動於衷的大腦的罐子。而古斯塔夫永遠不會知道世界上發生的事情了。他的妻子去世了,而他也許根本不在乎。在這肉團中有哪怕一點點的感覺嗎?

弗朗西斯的妹妹卡拉及時拉住了他,那時他已經將罐子拿到了水池上方。然而,這次怒意也有它的結果:古斯塔夫從客廳被移到了廚房。

日子年複一年地過去……

卡拉和弗朗西斯也去世了。在去世前,弗朗西斯對他的兒子說:“你看到這個罐子裏的大腦了嗎?它是你祖父的,他已經思考了八十年了。你必須幫助他維持溫度,偶爾還要換營養液。總之,它隻需要很少的糖分就可以運作。一升葡萄糖就足夠它連續六個月的營養了。”

而古斯塔夫在繼續思考。他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去理解一些奧秘。除了可以不受幹擾地冥想以外,大腦的摘除也延長了他的生命。如果說一開始有些艱難,那麼後來靜思的效率則是呈大幅度增長的。他發現的答案越多,找到答案的速度就越快。而通過將這些答案交叉,他又打開了提出問題的新思路,然後就又得出了找到答案的其他路徑。他的思想就像枝葉越來越細、越來越複雜的一棵大樹一樣鋪展開來,而且這些枝葉還會經常互相交叉以產生新的樹枝。

當然,有時他會懷念摜奶油蛋糕的味道、他的妻子瓦萊麗和孩子們,以及一些電視連續劇和布滿雲彩或繁星的天空。他也想要整夜地做奇幻電影夢。他有些懷念某些感覺:愉悅、冷和熱,甚至痛苦。

讓我們承認吧,沒有刺激,生活似乎會更加溫和,卻也更加無趣。但他並不遺憾這次實驗,即使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他明白了生活的意義和世界的秩序,並且知道了如何發現自己體內巨大的力量。他深入普通人意想不到的大腦區域進行了探索,發現了25個有意識的想象層,每一層都包含著上百個超級複雜的幻象。他還瞥見了一些革命性的觀念。不能將這些與其他人交流是多麼遺憾啊!在這25層有意識的想象層下,他看到了9872層無意識的想象層。他甚至發現了自己對於管風琴音樂的真實興趣,而管風琴音樂是藏在最廣闊的音域下的。他再也沒有耳朵去欣賞這種樂器是多麼遺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