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來,我一直在自己的基因實驗室中研究“透明”這一課題。首先,我提取了能夠讓植物變得半透明的基因編碼。我們在自然界中找到了這個編碼,具體說,是在海草中。我隻需要將它注入與染色有關的基因序列中,即可使植物變成半透明的。於是,我就這樣創造出了透明的玫瑰、透明的杏樹和透明的小橡樹。

接著,我又開始在動物身上做實驗。這一次,我選擇了魚缸裏孔雀魚的透明基因序列。將它注入青蛙的細胞核裏後,我得到了一隻透明的青蛙。或者說,至少青蛙的皮膚和肌肉是透明的,我們可以看到它的血管和內髒以及骨骼。隨後,我又創造了一隻透明的老鼠。

這是一隻令人害怕的動物,我將它放在了遠離同事們的地方。隨後是一隻狗,最後是一隻透明的猴子。如此,我的實驗就遵守了生物演變的邏輯順序——從最初級的植物到與我們最接近的動物。

我不記得為什麼了,但最終我開始在自己身上做起了實驗,也許是因為所有科學家都需要走到自己好奇心的盡頭吧。同樣也是因為我知道任何人都不會願意看到自己的皮膚變異,直到變成半透明的。

一天夜裏,我的實驗室裏空無一人,於是我邁出了這一步,在自己身上檢測了透明技術。實驗成功了。

我看到了自己皮膚下的胃、肝、心髒、腎、肺和大腦,以及整個血管網絡。我就像以前生物教室裏放的人體解剖模型,除了我是活的,一個巨大的、活的人體解剖模型。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我忍不住發出了恐怖的叫聲,而那叫聲加劇了我心髒血液的流動。在鏡子裏,我見證著自己恐慌的結果:動脈急劇地跳動著,肺部鼓起又扁下去,就像一個風箱;淡黃色的腎上腺素將我的血液染成了橘紅色;我的淋巴液網絡運行得十分快速,就像一個老式蒸汽發動機。

緊張……就是這樣的?

特別是,我的眼睛讓我感到害怕。我們都已習慣了臉上月牙形的眼睛,但那時,我能辨認出我眼眶裏完整的珠光色球體,以及它延伸出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肌肉和神經。

當我能夠重新思考時,正好看到了食物形成的球體在我的腸道裏形成了凸起。我追蹤了它們的路線,提前猜到了自己需要去廁所的時刻。

當我思考的時候,血液通過頸動脈被運輸到了大腦。當我冷或熱的時候,血液又流向了我皮膚上的毛細血管。

為了觀察我的整個身體,我脫下了衣服。

我是裸體的,超過了你能想象的程度。

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如何逆轉這種情況。我是透明的,但要怎麼做才能變回不透明呢?我焦躁不安地嚐試著從一具實驗體上提取了不透明基因序列。我就這麼工作到了天亮,絲毫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當清潔女工推開實驗室門時……她立刻暈了過去。

要怎麼向同事解釋這一堆似乎被包裹在塑料中的跳動的內髒,就是我呢?我腦子裏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從頭到腳都裹起來,穿上高領衫,戴上帽子和墨鏡,就像赫伯特·喬治·威爾斯中的透明人一樣。這樣就可以掩飾我這令人困惑的半透明狀態了。我要趕在同事們到達之前快速穿上衣服。

我匆匆忙忙地穿好了衣物。現在,除了我的臉頰,一切都藏起來了。我從清潔女工的化妝包裏借來粉底填補了這個空白。

有聲音,有人來了。

我急忙走了出去。在地鐵站,一個年輕小流氓用一把彈簧刀指著我,周圍的行人對此視若無睹,他們已將這種襲擊當作了生命中的尋常插曲。

帶著拯救自己的想法,我大大地打開了自己的大衣。也許,他當時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暴露狂,但我向他展示的比那更加隱秘。我的攻擊者不僅能夠看到我的身體,同樣也能看到我正在工作中的血管和內髒。

他踉蹌幾步就暈倒了。馬上,一些看熱鬧的人就來救助他了,他們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就這樣,世界反轉了。人類能夠接受暴力場麵,卻因為一個人的與眾不同而驚慌失措。

我很惱火,突然有了將我的特別之處展現給好奇之人的欲望。比起救助受害者來,他們更願意去安慰襲擊者。

他們的反應超出了預料。

我險險地躲過了被暴打的命運。

我向他們展示了他們自己的映象,並提醒他們,我們不是純粹的思想,同時也是運行中的血肉,以及不停工作著的一堆髒腑,它們讓各種奇怪的液體在各種顏色的內髒中循環。我是隱藏在我們皮膚下真實的我們的體現,是任何人都沒有準備好麵對的真相。

在最初的勝利感過去以後,我清醒地意識到,從今以後我就是個被拋棄的人了,也許更壞,是個魔鬼。

我在城市中流浪,不停地問自己:誰願意看著我呢?最後,我找到了一個初步的答案。還是有人正在尋找與眾不同甚至畸形之人的,而且還做著這樣的生意,那就是流浪藝人。

我於是對自己說,去尋找最近的馬戲團吧,也就是馬格納姆馬戲團。他們曾吹噓自己展出了最奇怪的生物,甚至連地球都從來沒有接納過的最可惡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