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背影變得朦朧起來,透過車窗,我隻能看到牛仔褲的淺藍和蝙蝠衫的深黛,都很隱約,像是深海裏一尾向下潛遊的魚。再看一會兒,霧霾就升起來了,她的身影完全消隱。
於是我啟動引擎,氫離子氣體噴流,托著飛車在城市高樓間穿梭。
十五分鍾後,我到了這位名叫阿蘿的女傭家裏。它位於城市西北角的一個破舊小區,還保留著二十世紀的混凝土建築風格,還保留著老式門鈴,我走上台階的時候,隔著皮鞋能感到一陣潮濕。
阿蘿開門,門後露出來的這張臉氣色不好,有些蒼白。我露出了警徽,她在瞬間的錯愕過後便釋然了,問:“你是來調查澤爾先生的謀殺案的?”
我點點頭,目光越過阿蘿的肩,看到屋內的擺設簡單而整潔。陳舊的木桌,沙發,電視,粉紅床單,藥箱,留聲機,半敞開的衣櫃,少得可憐的衣服連櫃麵都遮不住。
“不是那個機器人幹的嗎?它都自首了。”
“嗯,LW31是承認了,但是疆域公司堅稱他們的產品都植入了防傷害程序,不可能做出故意傷人的舉動,更別說蓄意謀殺了。”
阿蘿“哦”了一聲,移開身子讓我進去。她泡了兩杯茶,這個過程中我一直看著她,在我視線裏的,是一個年輕、美麗但貧窮的姑娘,是受害人的女傭,是最了解這樁謀殺案的人。
“你想知道什麼?能說的我都在錄口供時說了,我是澤爾先生的女傭,剛工作兩個月,負責照顧他的生活,但案發當天我請假在家裏休息。”
我翻看了一下記錄,問:“澤爾先生付給你的薪水是每周三千個聯盟點,這是市價的三倍左右,他對你很大方啊。”
“是啊,他很慷慨的。”
“那你對LW31有什麼看法?”
“哦,它隻是一個普通的家政機器人,每天做一些家務,沒事的時候就站在角落裏,自動關機休眠,一點也不像會殺人的樣子。”
我端起茶,抿了一口,苦澀彌漫。想了想,我問:“我聽說,嗯,澤爾先生有一些特殊的個人愛好——據他交往過的女孩子說,他有虐待癖——那他有沒有對LW31施暴?”
阿蘿手上的茶灑了幾滴出來,她一邊用紙巾擦拭,一邊回憶:“嗯,我確實看到過澤爾先生對LW31動粗,有時候罵,也踢打過,但LW31從來沒有反抗。”
我點點頭,再寒暄幾句,就告辭離開了。她沒有起身,低著頭,連目送都沒有。
外麵的霧霾更重了,交通因為視線受阻而堵塞,空中擠滿了停滯不前的車。盡管交通係統一刻不停地優化路線,還是解決不了我的困境,於是我打開車載電視。
“……日前,令人震驚的LW31謀殺案還沒有結案,而市民的反機器人言論已經越演越烈,在本市多個路段都進行了遊行,要求限製機器人的生產和使用。疆域公司為此成立了緊急公關小組……”
全息畫麵裏,我看到林立的橫幅,上麵寫滿了“機器人是蝗蟲,是我們親手製造的惡魔”“我們建好了家園,卻讓機器人來住”的字樣。不過,看他們的衣著,都不怎麼光鮮,應該是被機器人搶走了工作的失業人員。
車子嗡地震了一下,電視被強製關閉,這表明空中車道已經疏通。我啟動車子,在滾滾車流中向家裏駛去。
這個夜晚我睡得很晚、很淺,淩晨時睜開眼睛,猛然發現我的機器人保姆YUI98站在床前。它的方形腦袋融進黑暗裏,隻剩一張掛著詭異笑容的嘴,它手裏提著菜刀,刀在滴血,血落到我空空如也的胸膛裏……
我驚叫一聲,翻身而醒。智能燈立刻大亮,借著明亮的光線,我看到YUI98站在客廳的角落裏充電,安靜如雕像,隻剩下燈光在它金屬外殼上留下的光輝。我的噩夢驚叫讓它蘇醒了。
它走到床前,五官組合出笑容,說:“先生,隨時為您效勞。”
我揮手趕開它,長舒一口氣,心髒卻猶自快速跳動。
我叫LW31,是疆域公司出品的家用智能機器人,負責澤爾先生的衣食起居。12月17日的晚上,我將他殺死,我用一柄水果刀捅進了他的胸膛。
動機?哦,我沒有什麼動機。當時澤爾先生醉醺醺地走過來,踢打我。我的合金皮膚阻止了他對我的傷害,並且不可避免地讓他的拳頭感到疼痛,他暴怒起來,在言語上也對我進行了攻擊。本來我的係統能夠過濾澤爾先生的粗話和怒氣指令,避免他在生氣時做出會後悔的行為。
但當時,我看到了澤爾先生通紅的鼻子。
那個肥大的鼻子上麵有一粒一粒的粉刺,隨著粗重的呼吸或擴張或緊縮。鼻孔下的嘴裏噴吐著唾沫,有一些落到了我身上,一些飄在空中,另一些隨著他猩紅的舌頭被吸進了嘴裏。他越生氣,臉上越扭曲,最後,他轉身拿起刀,在我身上刺了三下。他太用力,刺第三下時手都扭了。
我想,澤爾先生生氣時一定非常難受,我想幫助他結束這種難受。
於是,我握住刀刃,將它翻轉,刺進了澤爾先生的胸膛。很簡單,我了解他的身體構造,十五厘米的刀刃準確地插入他的心髒,讓他一瞬間死亡。
你問我死亡是什麼。
死亡是永恒的沉眠,是冰冷和僵硬,對你們人類而言還意味著腐爛,而我們會慢慢鏽蝕。死亡是一個可怕的詞語,哪怕想起……都會讓我的芯片戰栗、電流紊亂。
是的,即使死亡如此可怕,我依然希望澤爾先生死。
屏幕裏,LW31安靜地述說著。
這個機器人的身體被設計成細肢大頭的造型,手腳和軀幹都由銀白色的金屬構成,手腳很細,軀幹粗壯一些,但遠遠比不上方形腦袋的體積。它看上去就像幾根鋼架子支著一台電視機。
“這是第七次審訊,供詞與之前一模一樣,”我將這個畫麵定格,對局長說,“已經很明顯,它自己也承認謀殺,是時候結案了。”
局長摸了摸鼻子,卻沒說話,而是看著身後。
我這才注意到,會議室裏多了一個陌生人:一個胖子,穿著休閑服,在滿是身著西裝的人的會議室裏顯得格格不入。但他笑容滿麵,毫不在意,邊走過來邊說:“事實上,LW31隻是說自己殺人,並沒有證據表明是謀殺。警官,它是機器人,不能以人類的思維來推斷它的行為。”
我詫異地盯著他。
“哦,瞧我的禮貌去哪裏了——”他伸出手,“我叫奧列格,疆域公司工程技術部高級主管,也是這次緊急公關小組的組長。”
我沒有握這隻肥大的手,皺著眉頭說:“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它承認自己殺了人,卻不是謀殺?”
“本質上呢,LW31隻是一件工具,沒有情緒,無法愛也無法恨,隻是依照設定的程序為人類服務。如果它殺了人,那麼隻能說是對這件工具使用不當。”奧列格笑著說,“所以,我更願意將這次事故稱為誤傷,而不是謀殺。”
我恍然,LW31是疆域公司生產的,如果它謀殺主人,勢必影響整個公司的機器人生意。搞不好《機器人正當使用議案》會被重新考慮,一旦通不過,疆域公司會賠得傾家蕩產。所以他們在盡力降低整個案子的嚴重性,操作失誤顯然比謀殺要好聽得多。
局長沒有插話,說明他站在了奧列格那邊,他的賬戶裏應該多了很大一筆來自疆域公司的彙款。所謂危機公關,也就是處理這種事情——那麼,接下來就是我了。
“你覺得呢,”奧列格嘴角上挑,目光直視我,“警官?”
我當然不讚成,我信奉的是“人命關天,有錯必償”。但局長在這裏,我隻能冷著臉走出會議室,路過奧列格身邊時,他臉上笑意更濃,似乎穩操勝券。我真想一拳下去,把他的笑砸碎在肥肉裏。
剛出警局大樓,我就看到了她。她換上了淺色裙子,踩著高跟鞋,進了對麵的西餐廳。她身邊有一個男人,他比我高大,握著她的手。這場景讓我呼吸一窒,腦袋缺血,也走進了對麵餐廳。
她和那個男人點了冷盤,有說有笑地吃著。我坐在斜對麵,吃著意麵,口裏卻什麼滋味也嚐不出來。
“你喜歡她?”
“嗯。”我說完才意識到不對,抬頭看到了奧列格,連忙咳嗽幾聲來掩飾,“你來這裏幹嗎?”
“我正好也過來用餐——你喜歡她?”奧列格揚起下巴,好幾層肉在抖動,“你剛剛一直看著她。”
我把意麵攪成一團,長吐一口氣:“她有男朋友。”
奧列格的笑容裏帶了些不屑:“那又怎麼樣?她男友並不一定是最適合她的人。”
我沉默著,奧列格幹笑了幾聲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和男友吃完結賬,挽著手臂出去了。我抬頭看著她的背影,裙擺下露出光潔的小腿,碎步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