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仕與友兮,遠違其鄉。’尚禮兄知道此句的出處?”
“出自韓昌黎的歐陽生哀辭。”
“沒錯。當年歐陽詹也無心科舉功名,所思所想無非是在家讀書,奉養雙親。後來也是因友人力勸才決心出仕的。先父與斯道先生本就有舊,且相交甚密。同門之後,勝似手足。每有論對,必會請教。對斯道先生提出的意見,先父也是多半采納。而當初陛下在我師潛溪公的建議下,本想聘先父為翰林學士,但先父聽從了斯道先生的勸說,力求外放,出任濟寧知府,做一任地方父母。”
“這。。。”齊德想說些什麼,卻又咽了回去。對於老師姚天僖,齊德還是知道的。其身雖在空門,其誌卻係於廟。因此,對於姚天僖為何會勸方克勤做地方官,齊德也略有不解。
“如果先父當年不聽斯道先生的建議,留在翰林院。也不會被程貢那種小人陷害,更不會在空印案中受到連坐之冤。”
仿佛空氣凝固住了一樣,方孝孺止住言語,雙目微閉,強忍著麵不改色。
齊德與楊子榮相顧一視,也不多語。
“‘推生知死兮,以慰孝誠?嗚呼哀哉兮,是亦難忘!’”方孝孺輕歎了一聲,說道:“歐陽詹不幸夭亡,尚有同科的好友為其寫賦哀悼。而先父去日,除了我師潛溪公外,又有誰有一絲的悼念?”
聽方孝孺說罷,齊德似乎發現了方孝孺臉上已然留下的兩道淚痕。
於是,齊德慢慢地走到方孝孺的身邊,從袖內取出手帕,輕輕地遞給了方孝孺。
“逝者如斯。希直兄還是不要太過悲傷了。”
方孝孺先是愣了一下,很明顯,這段往事的敘述仿佛讓他自己都忘了齊德和楊子榮的存在。
方孝孺接過手帕,輕逝了一下眼角的淚跡,笑了笑,強忍著傷感說了一聲“多謝”。
齊德本想著岔開話題,不料一旁的楊子榮又搭話道:“先生說姚先生與方先生有舊,不知指的是?”
看楊子榮如此不懂事,齊德瞪了他一眼。
一旁的方孝孺似乎卻並不在意,穩了穩心神,接著說道。
“避先人與前輩諱,很多事我不該說。但既已如此,今日我也不妨和盤相告。”
聽方孝孺如此說,齊德也將目光投向了方孝孺,等待著方孝孺的解惑。
方孝孺又看了一眼齊德,知道他的心中也有此一問,說道:“尚禮兄,實不相瞞,我寧海方家差一點和斯道先生成了連襟之誼。”
“這!”齊德與楊子榮再一次愣住了。對於二人,尤其是齊德來說,自從拜師,便知老師是方外之人,雖醉心於功業,卻從未動過俗心。如今聽方孝孺此言,齊德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家母方王氏原是婺州金華府王門的二小姐。其弟,也就是我的舅父正是當年與我師同為翰林待製兼國史院編修官的華川先生(王褘)。”
“原來令堂大人也是書香門第,失敬失敬。”
方孝孺搖了搖頭,接著說道:“而我的姨母,曾經與斯道先生有過一段塵緣。”
“這。。。我從未從家師那裏得知。”齊德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不知老夫人她如今安泰否?”
“姨母已過世多時了。”
齊德不免大吃一驚,連忙躬身揖禮道:“在下失禮,萬望恕罪。”
“尚禮兄不必如此。”方孝孺並沒有生氣,而是將齊德扶起,平靜地說道:“雖然我不知斯道先生如何和姨母相識,但我聽家母提起,姨母自幼在書香門第中長大,頗具才情,在浙東一代曾才女的聲譽,而斯道先生未出家前,曾多與姨母來往,彼此互生情愫。奈何外出儒門傳家,家教甚嚴。而斯道先生彼時名不見經傳,即身無長物,又癡醉於雜家之學,為我外翁所不喜。因此斷絕了二人的往來。”
“那之後呢?”楊子榮問道。
“之後隻聽說,斯道先生不辭而別離開婺州。而姨母也因鏡破釵分而自縊身亡了。先父也是在此後才與家母聯姻,後又認識了已經出家的斯道先生的。”
“‘風颭荷珠難暫圓,多情信有短姻緣’。難怪家師總會時不時吟誦這句詩了。”
“雖然我不知道斯道為什麼不辭而別,但若非如此,姨母也不會自尋短見。”說罷,方孝孺略顯無奈地看著齊德說道:“尚禮兄,你說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