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富點首。
“民俗”輪“突突”上行。日光漸淡、熱力減弱,輪船駛入雲蒸霞蔚的巫山水域。
謝長富觸景生情:“‘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霍成金道:“謝師長得行呃,看見巫山就念巫山的詩。呃,解說一下。”
謝長富說:“有人這樣講,經曆過滄海的人,別處的水就再難以吸引他;除了巫山煙雲,別處的煙雲都黯然失色。”
許五穀道:“有理。”
謝長富盯許五穀:“還有說法。”
許五穀問:“啥子說法?”
謝長富道:“說是,此詩以滄海之水和巫山之雲隱喻難舍難分的愛情,見過大海和巫山之後,別處的水和雲就看不上眼了。就是說,除了詩人所念想的那個女人外,再也沒有能夠使他動心的女人了。”
許五穀點頭:“更有理。”越發思念翠月。
霍成金就盯了許五穀笑。
謝長富繼續說:“‘曾經滄海難為水’,把世人的生死戀寫絕了。滄海嘛,寬得很、深得很、無邊無際,是生命和情感的極境。”
許五穀聽著,想,自己與翠月的相好也許沒有這種極境,卻也是攪得人肝腸寸斷。
謝長富轉看兩岸峰巒和山腰霞蔚,感歎說:“古時候,那個夔州刺史劉禹錫,坐船過巫山,詩性大發,寫下一首名詩。”
霍成金問:“哪首名詩?”
謝長富望景吟誦:“‘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哥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許五穀笑:“這首詩好,我讀過!”
謝長富笑道:“讀這首詩呢,你的眼前就會出現一個漂亮妹兒!”
霍成金就想到久違了的女人來:“嘿嘿,當真?”
“當真!”謝長富說,“這妹兒呢,一聽到情郎的歌聲就歡喜得很,心頭說,這個情郎哥哥耶,硬是摸不透呃,活像是巫山的天氣,說晴呢,西邊在下雨,說雨呢,東邊又出太陽。”嗬哈大笑。
霍成金也嗬哈大笑。
許五穀也笑,心口卻痛,責怨自己沒有痛快答應跟翠月早日結婚。
“呃,你們聽!”謝長富的笑嘎然止住,凝神聽。
許五穀、霍成金也凝神聽,在輪船的“突突”聲和流水的“嘩嘩”聲中有“隆隆”聲。
“敵機,是敵機!”謝長富喊,軍人的耳朵敏感,“快,趕快通知防空!……”
謝長富說時,7架敵機已飛臨上空。
“隆隆!……”
“轟轟!……”
“噠噠噠!……”
敵機朝“民俗”輪俯衝,輪番投彈、射擊,頓時,濃煙四起,水柱升騰。
敵機來得突然,許五穀一時懵了,很快清醒。見霍成金已拔腿朝機房跑去,又見謝長富在指揮機槍手朝敵機射擊,眾多的傷兵也湧出船艙來,都舉槍朝敵機射擊。許五穀陡然想到駕駛艙,拔腿跑,跑不多遠,聽見身後悲嗆的呼喊,副師長,副師長!……回身看,謝長富已倒在血泊之中,幾個傷兵在他身邊哭喊。他趕緊回去,抱起謝長富,謝師長,師長!……謝長富的胸口被敵機的槍彈打了個大洞,鮮血噴湧,已經沒有了氣息。那幾個傷兵悲憤至極,端槍朝敵機猛射,怒吼,打,打下日本飛機,為副師長報仇!……
許五穀抱著謝長富,欲哭無淚,怒目圓瞪,狗日的日本鬼子!
許五穀奔進駕駛艙時,見三引水王炳榮比手指喊:“快,左舵!……”
汗流滿麵的舵手打著舵盤。
中彈的“民俗”輪劇烈顛動、傾斜。
許五穀奔去“轟隆隆”巨響的機房,見加油工邱寶定的腹部被彈片穿破,流血不止,霍成金在為他包紮傷口:“寶定,聽我老霍的,我扶你去底艙!”
邱寶定推開霍成金,瞪眼道:“我就在這裏,死也死在這裏!大管輪,這船是保不住了,你水性好,趕緊叫上水手去尋木筏來救人!”
敵人瘋狂投彈、瘋狂掃射,濃煙四起、火焰升騰。
許五穀冒彈雨去到電報室,一聲慘叫,緊護著電報機的報務員陳誌昌已被炸得麵目全非。老天爺呃,河神鎮江王爺呃,你們都睡瞌睡了呀,不出來管管呀!抹淚朝乘坐旅客的客艙奔去,見半數旅客都受了傷,右臂炸飛了的茶房頭腦唐澤民還捂著傷口在維持秩序,茶房袁文彬已經被炸死。
幾個驚嚇喊叫的旅客推開唐澤民和許五穀,衝出船艙,撲進翻滾的江水裏。
許五穀狂怒了,奔到船尾的甲板上,抓起犧牲傷兵的衝鋒槍,對了瘋狂轟炸的日本飛機怒射:“來呀!日本鬼子,對了我來!老子跟你拚了!……”
輪船下沉,咆吼的江水往船艙裏灌,死傷者的鮮血染紅大江。
駕駛艙裏,舵手中彈犧牲,緊掌舵盤的水手長龍海雲滿麵是血。大副李暉漢飛步闖進來,將航行日記、船舶證和文件往懷裏塞,反身出門,彈片飛來,削去臉嘴,倒地身亡。龍海雲看見,目噴火焰。
船長急步進駕駛艙來:“龍海雲,你趕快離開輪船,船要沉了!”去替換龍海雲。
龍海雲推開船長:“船長,你快些離開!”
船長道:“我是船長,船在人在!”
龍海雲道:“船長不走我也不走,我是水手長,船毀我亡!我決……”話音未完,一顆炸彈在船頭爆炸,炸烈了他的肚子,鮮血噴湧。
船長眼湧熱淚,替換下他掌舵。
轟嘩的爆炸聲、噠噠的槍聲、呼救和救人的喊聲、怒吼的浪濤聲響成一片。
血紅的江水吞噬著“民俗”輪。
撲入大江的霍成金和水手辜華山在彈雨、驚濤裏翻騰,奮力泅水岸邊拉來木筏,劃筏搶救落水者。霍成金看見,江中還有幾個水手在浪濤裏搶救傷兵和旅客,對辜華山說,你劃木筏!一頭紮入江中,揮臂朝一個傷兵遊去,伸手去拉那傷兵,一顆炸彈爆炸,帶血的巨浪將霍成金拋到浪尖、擊入深水。水性極好的霍成金嗆了一大口水,精疲力竭的他拚全力竄出江麵。他眼前是血紅的水浪,耳邊是呐喊的濤聲,尋不見那傷兵了,遺憾萬般。看見一個旅客在水中撲騰,趕緊遊過去抓住那旅客。辜華山劃了木筏過來,兩人齊力,連推帶拖,將那旅客救上了木筏。此時,木筏上已坐有、躺有3名傷兵和1名旅客。
許五穀多處中彈,是個血人,半跪在甲板上對敵機射擊。沉船的殺那,他擔心著船長,擔心著水手長龍海雲,擔心著大管輪霍成金,擔心著爐水工羅紹修、斷臂的茶房頭頭唐澤民、加油工邱寶定和楊培之……
咆吼的血染的江水吞沒著“民俗”輪,吞沒著許五穀。
江水吞沒許五穀的臉時,他看見了巫山神女,奮力上浮,嘶啞聲喊:
“翠--月,翠――月!……”
這喊聲隨了爆炸聲、槍彈聲、呼喊聲和浪濤聲,響徹大江震撼山穀飛向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