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台收音機是灰色鐵殼的,很漂亮,有4個波段,標的英文。
是盧國紀打開大紙盒子抱出這台收音機來的。他剛從南開中學放學回來,一進屋就看見了這個大紙盒子。在重慶中央大學學習的盧國維也進門來。兄弟倆爭相搗弄收音機,調試到了播放去年重慶大轟炸消息的波段:
“……1941年8月30日,日機175架攻擊重慶,投彈480枚,創下了轟炸重慶以來單日出動飛機次和投彈數量的最高紀錄。這天,座落在市郊黃山的蔣總統官司邸被炸,位於佛圖關的國民政府大禮堂亦未幸免。在日軍所謂第三次戰略轟炸的這一年,共轟炸重慶50天,出動飛機2 180架次,投彈5 811枚。居民住宅、街道、商店、文教設施、駐華使領館均反複遭到殘酷蹂躪,2 469名市民遇難,7 569人受傷,7 527棟房屋被炸毀……”
兄弟倆聽著,怒目圓瞪。這則消息播放完後,是其他新聞。盧國維繼續調試波段,一則孫恩三寫的文章的報道吸引住了兄弟倆:
“……中國實業界這位第一號創造奇跡的人,出生於一個卑下和微賤的家庭。當他還是20歲時,開始自己謀生。今天,作為一個創造了令人眼花繚亂的成就的全國聞名人物,他已將他童年時期的許多事物忘記,然而他卻從未拋棄他在普通人民中艱苦一生所形成的個人簡樸習慣和謙遜品德,盡管他目前的工作和生活狀況看起來多少有點兒不協調。在他的新船的頭等艙裏,他不惜從設菲爾德進口刀叉餐具,從柏林進口瓷器,從布拉格進口玻璃器皿。但是在他自己的飯桌上卻隻放著幾隻普通的碗和竹筷子。甚至這些船上的三等艙中也有瓷浴盆、電器設備和帶墊子的沙發椅,但成為強烈對照的是,他那被稱為家的40來平方米的有史以來住得最寬的屋子裏,圍著舊桌子的卻是幾隻跛腳的舊式木椅。因為家裏太窄,全家到齊時,隻能站著吃飯。有時候,來了客人也是如此……”
“耶,都回來了呀!”蒙淑儀提了裝有黃豆、白菜等蔬菜的菜籃子走進來,笑道:“能幹,你們還把這收音機安裝好了。”放下菜籃,才想起忘記買醬油,又趕緊出門下樓。去川南和川西視察的作孚回來了,得做些好菜給他吃。
盧作孚一家人是今年春末搬到這裏來做的,才住了個把月。
金城銀行在這化龍橋附近買了片地,開辟了一個新村,叫紅岩村。民生公司決定在紅岩村修建一幢房子給盧作孚住。這裏總共修建有4幢房子,其他三幢,一幢是中央銀行的,一幢是英國軍事代表團團長魏德邁將軍住的,還有一幢是金城銀行經理戴自牧住的。民生公司這幢房子離紅岩村大門約50米遠,門牌號碼是4號,是幢一樓一底的磚柱條牆樓房,外牆塗了黃色石灰。房屋左右兩邊各有一塊空地,種有一些樹木,四周圍有竹蔑籬笆。盧作孚絕對不住整幢房子,所以總共住了4家人。樓上樓下各住了兩家人。盧作孚住在樓上朝東的一套房子,有4間屋,兩間大一點,一間中等大小,還有一間4平方米左右的灶房兼儲藏室。居住麵積正如孫恩三所寫隻有40來平方米,這確實是盧作孚住過的最大麵積的房子。
蒙淑儀很後怕也很慶幸,他們搬出挨山岩的下土灣那吊腳樓不久,下了一場暴雨,懸岩頂上的一塊巨石崩塌下來,正好砸在那吊腳樓上,房子全毀了。險情早就發生過,去年夏天,一個雷雨交加的晚黑,她在離住屋20來米遠的孤立的灶房裏做飯,突然“嘩啦啦”巨響,一堆巨石、稀泥垮下來,把灶房和住屋的小路堵死。懸岩頂上的石頭、泥巴還不斷垮下來,一家人都駭然不已。也還巧,恰恰灶房和住屋沒有被砸中,盧作孚帶領娃兒們從住屋那頭,蒙淑儀一個人從灶房這頭,一起清理石頭、泥巴,終於清理出一條路來,蒙淑儀才得以把飯菜端過屋裏來。盧作孚夫婦意思到,已經到了非搬家不可的時候了。
“淑儀,我回來了!”
進大門來的盧作孚的喊聲使蒙淑儀從那險情中回過神來,他身後跟有一個美國軍官。
“啊,你回來了!我正說去買瓶醬油。”蒙淑儀笑道。
盧作孚就對那美國軍官用吃力的英語介紹蒙淑儀:“This is my wife.”又補充介紹,“Mrs. Meng.”
那軍官聽明白了,對蒙淑儀點頭笑道:“Hell!”
盧作孚翻譯說:“他說,蒙夫人,您好!”又對淑儀介紹,“這位是美國的庫斯金上校,我兩個時常用英語對話,他也可以說算是我的英語老師呢。”
蒙淑儀就對庫斯金上校點首:“歡迎你來我們家!”
盧作孚就對庫斯金翻譯:“You are wele!”
“Ok!”庫斯金哈哈笑。
三個人都笑。
蒙淑儀告辭出門買醬油去,來客人了,她還得多買些肉菜。這個家難當,全家七八口人,就憑盧作孚不多的工資生活。要供5個娃兒讀書,還得補助盧作孚兄弟的生活費。她曉得,盧作孚也還有別的收入,他兼任了幾十個實業、企業、金融業的董事長或董事,有的是代表民生公司參加,有的是人家慕名邀請他參加。每處都有數目可觀的輿馬費送給他,有的比工資還高。可他一分也不要,全都捐給了科學、文化和教育事業。每當輿馬費送來,他必批上:“捐中國西部科學院”、“捐兼善中學”、“捐瑞山小學”等等。他擔任交通部次長時,就在交通部領工資,停領民生公司的工資;兼任糧食局長時,卻不領全國糧食管理局的工資。總之是隻領一份工資,絕不多領。現今,國民政府濫發鈔票,物價飛漲,生活越來越艱難。她不得不精打細算、節省開支。娃兒們的衣服幾乎都是她一針一線做的。她針線活路好,還不停地做繡花枕套、帽子、圍裙,托熟人賣了增加點收入彌補家用。
盧作孚帶領庫斯金上校上樓。
上樓時,盧作孚習慣地要看看不遠處綠蔭掩映的八路軍重慶辦事處,心裏充滿敬意。這個辦事處是三年前的春天成立的,周恩來是書記,董必武、葉劍英等人是常委。他們都是惲代英那樣的共產黨人。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打日本鬼子英勇善戰,很得民心。他在4年前就認識周恩來了,從此保持著聯係。他和四弟盧子英都熱心為共產黨辦事。1939年5月,科普作家高士其從延安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送他到北碚暫住,他和盧子英熱情接待,還資助他1 000元去香港治病。他和盧子英請高士其吃便飯時,談起抗戰形勢,大家都很樂觀,國共合作好,日寇必敗!他們還請李公樸作抗戰救國演說,北碚《嘉陵江日報》發表了《訪李公樸先生》的專訪,並幫助其夫人張曼筠在北碚開辦了“五月書店”。
上樓後,庫斯金對盧作孚說,要參觀一下他這個中國頂頂有名的水上大亨的居室。盧作孚就領了他每個房間轉遊。
中等大小這屋子是全家人吃飯的地方,也是大兒子盧國維和幺兒子盧國綸的臥室。除了一張吃飯用的小方桌子外,安裝了一張寬床,再就是一個老舊的寫字台。盧作孚領了庫斯金進來時,盧國維、盧國紀正在聽收音機的英文節目。
盧國維笑道:“爸爸,你回來了!”
盧國紀高興地:“爸爸,這收音機好呃!”
盧作孚對兩個娃兒介紹了庫斯金。盧國維跟庫斯金用英語交談。之後,盧作孚又領了庫斯金去看其他房間。盧國維、盧國紀繼續搗弄收音機。
三兒子盧國紀住朝東的那間不到六平方米的小屋,小床、小書桌就把屋裏塞滿;兩個女兒和她們的表妹住那間較大的屋子,兩張寬床占去一半,另有張寫字台,還兼作盥洗室,安放有一個洗臉架為全家洗漱用;盧作孚夫婦住朝南的大屋子,擺設最為“闊綽”,一張寬床、一個簡易敞式書架、兩把舊藤椅、一個舊寫字桌,寫字桌上擺放有文房四寶。所有屋子裏都沒有衣櫃、平櫃或沙發。
庫斯金邊看邊搖頭,以為這整幢樓房都是盧作孚住的,以為還有更好的房間和擺設。盧作孚對笑道,這就是全部家當。庫斯金聳肩攤手,感到不可思議。這就是中國水上大亨的家?這就是當過國民政府交通部常務次長、全國糧食局局長的長官的家?
讀書的娃兒們都回來了,午飯在樓下那間四家人共用的三四十平方的屋子裏吃。這裏隻有兩張方桌,沒有凳子。方桌上擺了回鍋肉、水豆花、魔芋、白菜、鹹菜和粉絲湯。盧作孚、庫斯金,蒙淑儀、五個兒女和1個侄女,總共9個人都站著吃飯。盧作孚對庫斯金表示歉意。
庫斯金能夠說些中文,笑道:“OK!雞尾酒會也是站著吃!”
大家都笑。
盧作孚送庫斯金出家門後,回到屋裏,娃兒們全都被那台收音機吸引住,正在播放音樂、歌曲。淑儀也跟娃兒們一起聽。
盧作孚走過去:“嗯,不錯,音色很好嘛!”問蒙淑儀,“是哪個送來的?”
蒙淑儀道:“是程心泉拿來的,說是美軍司令部給重慶一些知名人士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