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還沒停穩,站在車站的幾個女生就立刻發現了她。
“陳老師,咱班出了反革命啦!”一個女生不等她走下車就高聲叫道。
“出了反革命事件啦!”另一個也叫道。
公交車上立刻發生了一陣騷動,人們竊竊私語,左右扭頭尋找這位“陳老師”。盡管是在文革期間,“出反革命”仍然是一個高度刺激的新聞。陳老師,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在眾人目光的盯視下,紅著臉擠下了車。
腳一落地,她就被圍住了。幾個女生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陳老師!您怎麼才來呀?我們都急死啦!”
“我們在這兒等了您半個多鍾頭了!咱班出事了!”
“階級鬥爭!班裏出了壞人!”
“有階級敵人破壞!”
“千真萬確的反革命事件!”
“……. ”
“階級敵人”是當時最可怕的稱謂。這稱謂意味著抄家,進牛棚和無休止地批鬥;他的家人會成為“反革命家屬”,進而受到牽連。無論是哪個家庭,一旦出了“階級敵人”就意味著這一家人將要麵臨巨大的災難。
“到底出了什麼事?”陳老師的心裏緊張極了,心“嗵嗵”直跳,但是她還是努力穩住自己,對學生們說:“你們看,天天讀馬上要開始了。咱們可不能耽誤了早請示!”這時,又幾個學生向她這裏跑來,她問:“他們為什麼不去教室呀?”
“還不是都為這個反革命事件。可嚴重啦!”
“同學們!咱們先回教室上天天讀,做早請示。”她大聲說道:“有什麼事,咱們邊走邊說。”當時,學校裏的第一節課叫天天讀,天天讀的開頭要有一個儀式叫早請示,就是向毛主席表示敬意的儀式。這是雷打不動的,學生們都明白這一點。於是老老實實地跟她向教室走去。
1967年年底,上級發布了“複課鬧革命”的指示,積壓在小學的兩屆學生一起升上了中學。她現在教的就是剛升上中學的這批學生。
在他們師生一行匆匆趕往教室的路上,她才搞明白這個“反革命事件”的原委。
昨天學校的姚主任利用天天讀的時間給學生們作了一個報告,題為:狠批資產階級腐蝕青少年的罪惡手段——早戀。會後各班的班主任又組織了學生進行了討論。學生們都發了言,表示堅決不早戀,堅決打退資產階級的進攻,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昨天下午放學時,不少同學在書桌裏發現了一張紙條,約他或她晚上在校外小樹林見麵,“談談”。男生條上署名某女生,女生條上署著男生的名字。
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唱反調,公開號召早戀嗎?!這還了得!階級鬥爭在學校竟然如此激烈,階級敵人竟然如此猖獗!學生們大為震驚,大為恐慌,所以,他們一大早等在車站向班主任陳老師反映情況。
早請示結束後,陳老師在班上一問,就又有十來個人交上了同樣的條子。班上居然出了這種事。她雖然不像學生們那麼震驚,那麼沉不住氣,但是,憤怒也使她暴跳如雷,發誓要抓出這個搗亂分子來。下了課,她氣急敗壞地回到了辦公室,氣哼哼地把那些條子往桌上一摔,高聲喊道:“我非查出是誰幹的不可!”
辦公室裏幾個老師湊過來一看,條子上寫著:
XXX同學:今晚7:30請在校西小樹林的某某處見麵談談,好嗎?我等你。願你我的革命友誼長青! 同學:XXX
條子的格式相同,但人名和地點不同。此外,筆跡也不同,不像是一個人寫的。
張老師教語文,看了看,說:“這可真是亂點鴛鴦譜!”
數學李老師對數字很敏感,說:“怎麼就這麼幾張?應該是每人一張,倆人一組呀。”
班主任陳老師分析道;“肯定有人扔了,有人沒交…”
物理趙老師更懂得異性相吸的道理,加了一句:“肯定有去的!”
重新回到座位上的張老師說:“陳老師,會不會是你班的那個叫任永建的小胖子幹的?聽我外甥說他專幹那些嘎事。我一看見他那張大白臉就想起了曹操!”他外甥叫李標,也在這個班,所以張老師對這班學生十分了解。
陳老師似有所悟,說:“真沒準兒!這孩子心眼兒多,鬼主意也多。他不長個兒,就是心眼兒贅的!可惜他那麼好的腦子不往正經地方用!”
趙老師想確定誰是曹操,問:“是不是上課專問刁鑽古怪問題的那個任永建?”
“對。”李老師說,“他呀,學習最好,心眼兒最多…還有什麼?老張,你不是知道的多嗎?”
“還有什麼?還有專坑最奸的人,專治最橫的人,專頂最權威的人。這麼說吧,亂世之奸雄,整個一個當代曹操!”
陳老師沉吟片刻,說:“要真是他。哼!這回我非認真地鬥鬥他不可!”
“能查出是他嗎?”李老師問。
“起碼有他的份兒。別人想不出這種歪招兒來!”張老師估計道。
“他不認賬怎麼辦?”另一個老師問。
“這好辦。我家裏那位一眼就能看出來。”陳老師有十足的把握,她愛人是公安局痕跡鑒定的專家。
“要真是他呀,”語文張老師說,“這回,咱們搞得正規點兒,真的似的。怎麼樣?”
“行呀,”陳老師扭過頭來,說:“你們給我出點兒主意。大家都過來,一塊兒商量商量。”
加起來三百多歲的一屋子老師一起製訂了征服一個十五歲孩子的方案。
第二天下了天天讀以後,陳老師就把任永建找了來。按照昨天製訂的欲擒故縱法開始了和他的談話。
首先,陳老師態度和藹地,耐心地給他講解早戀的危害。她綿裏藏針,話說得很平和但綱上的很高。什麼早戀是資產階級腐蝕青少年的罪惡手段啦,這裏包藏著階級敵人瓦解革命後代的邪惡用心啦,是當前階級鬥爭在學校裏的尖銳反映啦,等等,等等。
任永建個子不高,五短身材,其貌不揚;最突出的特點是長著一顆四四方方的大腦袋,在四四方方的大腦袋上麵長著一張方方正正的大白臉。難怪張老師管他叫曹操。一開始,他很緊張,兩隻炯炯發光的眼睛滴溜亂轉;兩隻手也不知放在什麼地方好,一會兒揪揪衣角,一會兒扣扣指甲。可是,沒聽幾句,他就聽出了話頭:陳老師懷疑他,但沒有證據。於是,他緊張的情緒明顯放鬆了,而且開始伺機反擊:“您是不是懷疑那些條兒是我寫的?”
陳老師不動聲色地反問:“我說我懷疑你了嗎?”
“那您為什麼單找我呀?幹嗎不找別人呐?”他在嗆火,想要進一步摸摸老師的底。
陳老師嚴格遵照既定方針辦,不急不惱,慢條斯理地說:“你怎麼知道一會兒我不找別人呐?你怎麼知道我就找你一個人呐?再者說,和你談談又怎麼不對啦!? ”她聲音不高,話也不多;可話裏卻含著骨頭。
“您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耽誤上課。”陳老師的這幾句反問讓他心裏踏實了,以為摸到了老師的底,接著說:“哦,我明白,我明白。您先找我談,這還是信任我呐。”
“你坐下。把那把椅子拉過來坐下談,別站著。”陳老師和顏悅色。
他心裏更有底了。
接著,陳老師又把綱往上提了提,給他分析了“寫條事件”的性質。她說這是公然與上級的號召唱反調;是公然倡導和促成早戀。寫條人在長資產階級的威風,滅無產階級的士氣,做了階級敵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這無疑是階級鬥爭在我們學校的激烈反應,我們絕不能掉以輕心!結論是:不查清這個事件我們絕不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