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點兒坐不住了,從他遊移的眼神中陳老師看出了他內心的恐慌。
陳老師不露聲色地轉入了正題。“不管這是你幹的還是別人幹的,我們都不會放過!”接著,她語重心長地說:“你們都是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對犯這個錯誤的同學我們一定要挽救他!你要是知道是誰幹的,千萬別瞞著。講哥們兒交情兒隻能害了他!”末了,陳老師動情地說:“這可是治病救人,挽救我們的階級弟兄呀!”
小胖子內心在做激烈的鬥爭,但嘴上還嚴守著最後的防線:“我,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我一定說…”
陳老師開始加壓了,雖然還保持著一種推心置腹的口氣 :“我老實告訴你:我們懷疑這後麵有黑手,有壞人操縱!”
這句話打中了要害。他開始害怕了,覺出了事態的嚴重,後悔玩出了大漏子,言不由衷地囁嚅著:“有那麼嚴重嗎?”
陳老師不予理會,繼續鋪墊,說:“你們小,階級鬥爭經驗少,容易上階級敵人的當。你說,我們能不管嗎?”
“當然不能。”他敷衍著,心裏盤算著怎麼過這關。
“好吧。事情咱們也說清楚了,危害呢,咱們也擺明了。現在我問你:”她斂起笑容 開始收網,“誰寫的這些條子?”
“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他咬緊了牙關。
“幹脆說吧,是不是你?”她厲聲問道。
他覺得心跳加快,渾身一陣燥熱,掙紮著否認道:“不是。您怎麼懷疑我呀?”接著,他漲紅了臉,顫聲說:“我,我,這是天大的冤枉!”他表演得情真意切,隨著話語,居然還擠出了幾滴眼淚 。
陳老師完全不為所動,緊追不舍:“到底是不是你幹的?! 這可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承認錯誤的機會了。”
他幾乎點頭了,但在點頭的一瞬間他卻說:“不是!”
“好吧,”陳老師轉了個話題,問:“你說,要是抓出這個人,怎麼處理他?”
他咬了咬牙,說:“批倒批臭!”說完,他有點後悔:他太下本兒了!在當時,批倒批臭意味著是敵人,意味著精神和肉體的殘酷折磨,意味著永世不得翻身!
“好!”陳老師從抽屜裏拿出三摞紙條,說:“這些是你用左手寫的;這些是你倒著寫的;這些是你改換字體寫的。對不對?”
“不對!”他不相信這些詐人的話,決心豁出去,來個魚死網破,“不是我寫的!”
“啪!”一張筆跡鑒定書拍在他的麵前,上麵赫然印著市公安局刑偵處的紅色抬頭。他的名字“任永建”三個字寫在上麵。他傻了,嘴裏還叨嘮著:“這,這,不會弄錯吧?”
“這是公安局的正式鑒定結果,就憑這張紙法院就可以判決!”陳老師拍著桌子大聲說著。
他頭上冒汗了,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呀!怎麼會呢?。。。。”
“不可能?!哼!”她冷笑了一聲,兩眼死盯著他問道:“我問你,這些條子你是不是沒動過?”陳老師叮著他問。
“沒有呀。”他不明就裏,茫然答道。
“你再看看這個。”陳老師又拍出一張指紋鑒定書,上麵也赫然寫著他的名字!
“為什麼每張條子上都有你的指紋?”陳老師窮追不舍。
這回,他真哭了。他萬萬沒想到這麼點小把戲會鬧到公安局去,還要抓黑手!看著公安局三個字,他魂飛魄散,嚇得兩條腿直發軟。
他老老老實實地交代了全部作案過程。
那天,他一邊聽報告一邊琢磨:要談戀愛,誰和誰合適,誰和誰不合適。報告還沒完,他已經給一屋子人配好了對兒。中午回家後,扒拉了幾口飯,就忙著找了個廢本,撕成條兒,寫了起來。為了不讓人看出他的筆跡,他用了三種筆法。下午他利用大家上體育課的機會,偷偷把條子按人頭放在各人的課桌裏。晚上,他吃過晚飯,拿出自己的望遠鏡,站在陽台上,看了一晚上。真有幾對如約見了麵。更多的是隻去了一個人。看著那些形單影隻的人焦躁地在樹林裏走來走去,他樂不可支,一直到實在看不見了,他才不無遺憾地收起了望遠鏡。
至於動機,他說得不能再簡單了:想看看他配的對兒對不對。
“我真沒什麼其他想法。”他哭喪著臉說,“我就是沒事幹閑的!唉,蔫壞。”
“什麼叫蔫壞?蔫壞就完啦!這也太不上綱了吧?”陳老師不依不饒,“這是階級鬥爭!”
“老師,真不是。就是蔫壞….真的,我就是蔫壞…”他懇求著,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
“案子”破了;“犯罪嫌疑人”抓到了,而且供認不諱。正當老師們研究怎麼“量刑”時,卻橫空殺出了個程咬金:校革委會的姚主任知道了這事。
姚主任是一個對階級鬥爭敏感到每一根神經的女人,階級鬥爭的覺悟高到明察秋毫的程度。她立即嗅出這個事件中的階級鬥爭的味道。在了解了事件的詳細情況後,她連夜擬出《狠抓校內階級鬥爭新動向》的鬥爭計劃,第二天一早就向工宣隊作了彙報。接著,她又風風火火地來到教師辦公室,透露了她的全校批判,各班遊鬥反動學生任永建的計劃。但是,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些不遺餘力地破了案的老師們卻集體反對。他們說,任永建還是個孩子,不過十三四歲。這件事也隻是個惡作劇,不能無限上綱;況且任永建並不是前科累累的流氓壞分子,批鬥他也沒有典型意義。
她不同意這些意見,針鋒相對地反駁道:“孩子怎麼了?是階級鬥爭就要抓!哪條政策規定不能抓孩子中的階級鬥爭?帝修反正是把中國變色寄希望於我們的下一代嘛!”她不由分說地布置了任務,臨走時說:“等工宣隊一批準,咱們就幹!”
她走了,老師們議論開了。
張老師說:“早知道這樣,咱們真不該破這個案子。真照她那麼幹,這孩子不就毀了嗎?這輩子都完了!”
李老師也說:“任永建這孩子不壞,聰明極了。真照她這麼幹?唉,可惜了…”
趙老師說:“陳老師,你能不能向上級反映反映老師們的意見?畢竟,咱們比姚主任更了解他。”
“對!就說這是我們集體的意見。”眾人附和說。
“好吧。”陳老師答應了,“我可以去找找工宣隊長反映反映。可,我怎麼說呢?”她有點兒犯難。
“喂,陳老師,”張老師示意她過來,小聲說:“我有個辦法,你看行不行。聽李標說任永建的爺爺是抗日烈士。他是烈士子弟!明白嗎?把鬥爭矛頭對準革命烈士後代,這是階級路線問題!”
“對!”陳老師如夢方醒,稱讚道:“你還真行!”
工宣隊長接受了陳老師的意見,決定在小範圍內處理這個問題:在班上批評批評算了。
聽說涉及到階級路線問題,姚主任也同意撤消她的計劃,但堅持由學校出麵和家長約談一次,以表示學校對革命烈士子弟格外的關心和愛護。當天下午,姚主任把任永建的父母請到學校,結結實實地給他告了一狀。
當天晚上,他挨了一頓臭揍。
第二天他又在班上鼻涕眼淚地做了檢查。至於動機,他不承認有什麼階級鬥爭,堅持自己隻是覺得好玩。他說:“我真沒想那麼多。我就是覺得好玩。蔫壞!真的就是蔫壞。沒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