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裏,秦福根睡不著。
雪娃雖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卻也是從奶娃時便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感情深!他這麼一個嫩生娃兒,車齡也不長,怎麼能翻得了那險山惡道。想到那山道,他便想到了25年前的那次進山,那在拉姆雪峰腳下的奇遇。
那粉紅色的拉姆雪峰的圖畫是永不磨滅的。
他駕駛的躍進牌貨車終於翻上山去。公路平直了,視野開闊了。山裏的太陽又鮮又亮,又大又紅,映紅了凝凍的雲團、廣袤的草地和犛牛群。看不見一個人。這紅蒙蒙的高原大世界裏行駛著他單人駕駛的單車。高遠的天空、雄渾的大地、車夫、汽車、犛牛構成一幅奇妙神魔的畫麵。漸漸地,他眼前的唯一的活物犛牛也看不見了。新奇振奮的心又湧上孤獨,耳邊又清晰了那沒完沒了的令人疲乏的單調的汽車轟鳴聲……他後悔不該接受這次進山任務。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和肉體都會要耗竭在這一座接一座的大山和永無止境的山道上了。他眼前又清晰了那一路上見到的撞壞的翻倒的汽車殘骸和傷亡的人的情景,又埋怨起死命叫他接受這次光榮的進山任務的父親來。是父親那威嚴堅決的眼神、話語和自己的好奇心將他驅使到了這會令他心悸一世的窮山惡路上來。他真希望這躍進牌汽車會像大躍進時車隊牆報上畫的那樣,多出兩隻翅膀來,一展翅飛到目的地又一展翅飛回臨丘縣。他把油門加到極限依舊感到車速太慢。突地,眼前拔地一峰,迎麵撲來。昨晚夜宿時聽說過,這山頂平地上有一座雄奇的拉姆雪峰,果真不凡。
但見這峰身披積雪的輕紗,沐浴暖暖的陽光,反射出柔和的粉紅色光暈。她迎風而立,寧靜、慈祥、端莊,似一位風姿綽約、溫善多情的仙女!
五月的天氣了,竟還有這般棉軟清麗的積雪!
他怦然心動,一掃孤寂埋怨悶苦的心緒。驅車雪峰腳下,躍下車去,一頭紮進冷而不寒的積雪裏。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看見如此偉大的雪峰!他在雪裏翻滾,提著穿毛皮鞋的重重的腳往雪峰上爬,直到力竭時撲倒在雪堆裏。喘籲著用手用嘴去撫揉親吻積雪。這雪,就將他的手臉變成紅蘿卜色,將他的唇變成櫻桃紅色,他仰躺成人字形,大口噴吐出團團熱氣,陽光和雪的反光把熱氣調配成斑斕的七彩。透過七彩,他看見了迷蒙縹渺的紫雲中的峰頂,似一位美麗清秀而典雅的仙女在頷首俯視著他。而他正躺臥在她軟柔的懷間。他胸中的弦絲兒發顫了。如此美豔的享受隻有在這荒遠的大雪山裏才會遇見。人呐,沒有來過這大山裏真白活一世了。
他平息下呼吸,一動不動。他要在這雪山仙女的懷抱裏小憩,消除疲勞,養精蓄銳。他合下眼簾,眼前一派暖柔的粉紅。
“嗯哇……嗯哇,……”
陣陣“呼呼”的山風送來似有似無的嬰孩的啼哭聲。啊,雪山仙女,你難道也是一位慈愛的母親麼?他笑了,幻聽著那“嗯哇”聲。突然,他仰坐起來,憋息凝神傾聽。是的,真的是嬰孩的哭聲,哭得好急切好淒厲!他翻滾下雪峰,邁著重步循聲走去。
果然,在公路繞雪峰腳的拐彎處,軍毛大衣裹著個嬰兒。露出的小臉蛋兒通紅,小嘴巴使勁地一張一合。“嗯哇,嗯——哇!……”哭得小嘴唇青紫,近乎憋氣。嗬,是見魔還是遇仙了?他急步撲到嬰兒跟前,驚駭而又心疼地將嬰兒摟抱到懷裏。這小肉團兒劇烈地抖動著,山崩地裂般地“哇--”地急啼。小嘴唇滿圓地張著,小臉蛋憋得血紅,欲吐腹中巨大悲怨卻又半響無聲。秦福根心裏突感撕拉般地痛,兩團晶瑩攪得眸子灼熱。驀地,看見嬰兒的頸子邊有張宇條。展開看,是印有最高指示:“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筆記本的扉頁,上麵草草地寫著:“再三地拜托過路的司機大哥了,懇請您一定要收下並精心撫育這個剛出世的嬰兒,讓他成為革命的接班人!具有光榮革命曆史意義的大雪山感謝您,拉姆雪峰會永遠記住您的!”
沒有落姓名。他一陣驚詫,一陣鄂然,一陣豪氣。難道會是雪山生的孩子?他搖了搖頭,又看了一遍字條。藍色的鋼筆墨跡濃淡極不均勻,筆勢狂燥,看得出留條人心的巨大顫栗和悲憾。這一定是孩子的母親寫的了。她一定是有什麼難言的巨大苦衷。他抬眼四尋。山裏的天,小孩的臉說變就變。太陽巳被濃雲罩住,目極處的茫茫四野沒有一個人,山風緊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