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選院,水爐子發出歡快的“咕嚕”聲,將熱水源源不斷沿著鐵製的管道,送入一間間空曠的屋子內。然而,卻不能給屋子內帶來多少暖意。
這座平素專供官員回長安接受考耗建築,規模實在太大了。在寸土寸金的皇城裏,簡直就是一個異類。而今整座建築內,連當值的吏也算上,都沒超過二十個人。因此,裏麵愈發顯得陰暗冷清,讓人一走進正門,就覺得寒氣透骨。
正對著正門的選院正堂,右仆射蕭至忠,侍中楊綝、同平章門下三品李嶠、禦史大夫韋嗣立、禮部尚書崔湜、散騎常侍趙彥昭、兵部侍郎張、都水監大使畢構、著作郎賀知章等九人,圍成半個圈子,在各自的矮幾後正襟危坐,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凝重。
最近聖眷正隆、風頭也正勁的吏部員外郎張九齡,在這裏完全排不上號。隻能外圍的位置,找了把胡凳,然後手捧著一碗茶水,默默發呆。
茶水中,倒映出一張年輕卻寫滿了疲憊的麵孔。
張家莊距離長安城沒多遠,他今跟張潛的交談氣氛也非常輕鬆。雙方都是聰明人,交情還非常不錯,所以都聰明地避免讓彼此難堪。然而,就這樣一次輕鬆的探病之旅,卻把張九齡累得筋疲力盡,直到現在,還沒回複過精神來。
“子壽,他真的什麼要求都沒提。除了讓人賠償他的作坊和嚴懲刺客?!”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正堂中央傳了過來,帶著明顯的懷疑。
“沒有!”張九齡放下茶盞,紅著臉起身拱手,“什麼都沒提,甚至對賜爵之事,都不是很熱衷。”
“子壽坐下話,這裏不是朝堂,老夫亦不是吏部尚書!”散騎常侍趙彥昭笑了笑,衝著張九齡輕輕擺手。
話雖然得和氣,卻讓張九齡愈發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猶豫再三,才硬著頭皮補充:“依在下之見,張少監其實對功名並不如何熱衷。對於墨家在當世的地位,看得也不怎麼重!”
“然而,他終究是墨家子弟!”仿佛早就料到張九齡會替張潛話,散騎常侍趙彥昭又笑了笑,再度輕輕擺手,“子壽且坐!此番能將佛門勢力逐出朝堂,張少監居功至偉。我等無論如何,都不會虧待了他!”
“多謝奐翁!”張九齡訕訕拱了下手,緩緩落座,再度對著茶碗開始發呆。茶水中,倒映出他眼睛裏的無奈與愧疚。
以他的耿直性子,其實並不適合代表儒家的去試探張潛的口風。然而,在座的幾位儒林名宿,要麼年齡已經直奔七十,要麼早就將張潛視作了自己的門生晚輩,比他更不適合去張家跑那一趟。所以,隻能趕他這隻鴨子上架!
“老夫還是先前那句話,張用昭乃是當世奇才,品行端正,心性堅韌,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我大唐的擎巨柱!”仿佛要兌現自己對張九齡的承諾,散騎常侍趙彥昭扭下頭,看著周圍所有同伴,鄭重道,“但是,我等暫時卻宜進言聖上,以厚祿顯爵以酬其功,不宜讓其進入朝堂參政。否則,一旦將來其他墨家子弟蜂擁而至,我等必將追悔莫及!”
“當初薛懷義出任大總管之時,可沒見有誰如此防微杜漸!”畢構立刻翻了翻眼皮,毫不客氣地提醒。
薛懷義乃是僧人,卻做過好幾次大將軍領兵出征。當時趙彥昭在朝中官職雖然不高,卻是有資格向武則進諫的禦史。然而,那個時候,他卻絲毫沒考慮讓一個和尚做大將軍,會不會對儒家的主政地位產生衝擊。而這會兒,他卻以墨家子弟的身份為緣由,力阻張潛進入朝堂參與議政,未免有些過於前後不一。
“隆擇!老夫知道你視張用昭如自家子侄!”俗話,打人別打臉。聽了畢構夾槍帶棒的話,趙彥昭頓時麵紅耳赤,叫著對方的表字,高聲咆哮:“正是因為擇大聖皇後將各種來曆不明的人,硬塞入朝堂,我等無力阻止,才導致大唐的國運急轉直下。而如今,我等既然有了能力阻止,就必須防微杜漸!”
“然後,就讓渾監裏塞滿了和尚?國子監裏,執教者幾乎個個都是居士、善人?”畢構眼下的官職雖然遠不如趙彥昭,影響力卻絲毫不比此人差。又翻了翻眼皮,不緊不慢地反問。
這話,就更戳人肺管子了。不但讓趙彥昭感覺十分難堪,執掌吏部的右仆射蕭至忠,掌管禦史台的禦史大夫韋嗣立,還有禮部尚書崔湜三個,都紅著臉,坐立不安。
若不是渾監中有人這次配合僧人,故意隱瞞了日蝕將出現的觀測結果,可能在座眾人,根本都不會意識到,佛門對朝堂的侵蝕已經嚴重到了如簇步。而隨著高僧慧範被剝奪了封爵和官職,勒令回家思過,九寺五監、三省六部的主官為了避免渾監的正監和少監的命運,落在自己頭上,紛紛主動展開自查,眾人才愕然發現,原來京官當中,有那麼多儒林子弟,已經變成了佛門、拜火教、十字教,甚至月牙教的虔誠信徒!
對於這種尷尬的情況,吏部和禦史台肯定難辭其咎。而禮部,則是十字教和月牙教的重災區。作為這三個部門的主官,蕭至忠、韋嗣立和崔湜,無法感覺臉上不發燒。
“咳,咳咳!”侍中楊綝無論什麼時候,都喜歡做好人。發現蕭至忠、韋嗣立和崔湜三個的尷尬,咳嗽了幾聲,笑嗬嗬替三人辯解:“隆擇,火氣不要這麼大。雖然京官中,有太多的居士和善人,但其中大多數,隻是求個心安。平素無論念的是什麼經,都沒忘記自己的是陛下之臣。即便渾監出了幾個不肖者,你也不能一杆子打翻所有人!”
“既然平素無論念什麼經,都可以做陛下之臣。為何墨家子弟要被另眼相待?”衝著楊綝的年齡和從不害饒作為上,畢構對此老還保持了幾分尊敬。拱拱手,笑著反問。“據畢某所知,墨家還是我華夏諸子百家之一。而您老剛才所的那些教派,卻全都來自蠻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