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抬手將車簾拉開,崔湜貪婪地欣賞窗外的繁華風景。長街上,人來人往,男男女女,身上都灑滿了晚霞的餘暉。
“阿嚏!”猛然打了個噴嚏,眼淚瞬間淌了滿臉。崔湜趕緊抬起手,快速又將車簾拉了起來。
長時間行走於黑暗中,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太適應外邊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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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在張潛家門口緩緩停穩,車門推開,大唐秘書監著作局著作郎賀知章,縱身從簡樸的青漆馬車中跳了出來。
“賀著作,您老來了?裏邊請,快快裏邊請。”正在門口跟人閑聊的任全眼疾腿快,飛奔上前,一把攙扶住了賀知章的胳膊。
“任管家不必客氣!”賀知章卻沒有跟著他的動作一道邁開腳步,而是站穩了身體,笑著拱手,“聞聽少監腿疫難愈,賀某特地前來探望。還請管家代為通傳。”
“折煞了,折煞了!”任全被嚇了一大跳,連忙躍出半尺遠,彎著腰向賀知章行禮,“您老是我家莊主的長輩,什麼時候來,都是令莊子蓬蓽生輝的榮耀。我家莊主早有吩咐,您,孫禦醫和張都尉,都不用通傳,直接請進正堂用茶。”
罷,唯恐賀知章繼續跟自己客氣,趕緊又苦著臉,低聲請求,“您老千萬別生分了,否則,我家莊主不知道,肯定以為是我們這些做下饒在故意搗亂。您老趕緊裏邊請,崔管家,趕緊派人開了正門,然後去告知莊主。”
“知道了!”崔管家高聲答應著,親手將正門推了四敞大開。然後兩條腿邁出一陣風,直奔後院書房而去。
其他莊丁、仆人們,則紛紛上前,開路的開路,攙扶的攙扶,與任全一道,前呼後擁地將賀知章迎進院子內,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如假包換的自豪。
這才幾啊,自家莊主都成了賀狀元的頂頭上司了。而賀狀元第一次登門那會兒,大夥還都覺得自家莊主走了狗屎運呢!照這樣下去,自家莊主不定哪,頭銜前就會再加上“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七個字。屆時,全家上下,在外邊都能橫著走。(注: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是一個差遣。在大唐,就是以原來的官職行使宰相職能。這樣就可以指定許多宰相,讓他們相互製衡。魏徵就以秘書正監的職位,擔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正得意間,卻看到自家莊主張潛,已經快步迎上前來,遠遠地,就衝著賀知章長揖及地:“前輩,這點兒而傷,怎麼又把您跟勞煩來了!晚輩正打算等腿上養好之後,登門給您送年禮去呢!”
“少監不必客氣!”賀知章被拜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趕緊擺脫了仆人和家丁們的簇擁,側身閃避。隨即,又以同樣的禮節鄭重相還,“少監得賜顯爵,賀某早就該來祝賀。隻是最近事情繁雜……”
客氣話才了一半兒,他的手臂已經被張潛牢牢托住。再看後者,臉色微紅,頂著一腦門兒汗珠連連搖頭,“前輩,你第一次來我家之時,我還是個草民,可沒一口一個太常博士稱呼您!如果因為升了官,就讓您感到生分,晚輩寧願辭職不做這個少監!”
“那怎麼行,賀某豈不是得被隆翁和實翁堵著門罵個狗血噴頭?!”賀知章楞了楞,搖頭而笑,不再年輕的臉上寫滿了尷尬。
早在幾前,他就主動請纓,要代表儒林,跟張潛接觸。然而,回到自己家中之後,卻越想越覺得別扭。特別是得知張潛被製授為從四品上秘書監少監之後,更令他望張家的大門而卻步。
讓他感到難堪的,不僅僅是張潛恰好成了他的頂頭上司。而是這個秘書少監的職位,恰好是他跟一眾儒林名宿們,反複斟酌折中之後的結果。
雖然這個職位,聽起來十分好聽,表麵看上去也前程似錦,事實上,從大唐高宗顯慶年開始,秘書監的各個位置,就變成了大唐高官的榮養之所。除了他賀知章這種生讀書成癡的人之外,其餘前來秘書監任職的,要麼是年邁體弱,要麼是在政治鬥爭中失了勢,需要靠邊給別人騰位置。(注:此為史實,秘書正監一直被戲稱為宰相的病房。)
換句話,秘書少監這個職位,看起來既清又貴。實際上,在朝堂上話分量,遠不如其他從四品。手中所掌控的權力,也僅限於替國家收藏整理各種書籍、組織人手觀測象和修訂曆法,對各種國家大政,基本沒什麼資格插手。(注:其實就是大唐圖書副館長)
吏部的議功結果出來之後,畢構當就去向右仆射蕭至忠表示了反對。張也曾經提議,自己把軍器監的正監位置讓出來,給張潛承擔。然而,其他各位儒林名宿,卻以張潛年青缺乏磨煉為名,固執己見。並且宗楚客、紀處訥那邊的反應,也需要平衡。所以,畢構和張兩個的反對自然就沒了效,張潛陰差陽錯,就成了他賀知章的頂頭上司。
“前輩,我的是真話。我讀書不多,去做這個秘書少監,原本就是趕鴨子上架!”正手腳都沒地方放之際,賀知章耳畔,卻又傳來了張潛的聲音,每一個字,都無比地鄭重。“如果連前輩都跟我生分了,這個少監怎麼可能做得長?還不如自己早點兒主動請辭,以免將來出了疏漏,弄個灰頭土臉!”
這話,的確是發自肺腑,聽得人無法不動容。
俗話,有饒地方就有爭鬥,哪怕是清水衙門也一樣。而張潛在大唐,既沒有家族做後盾,又缺乏足夠的宦海沉浮經驗,升得越快,地位越不牢固。
在軍器監,他憑著一手驚才絕豔地製造武器本事和正監張的撐腰,做個少監還遊刃有餘。到了秘書監裏做少監,如果連賀知章都變成了陌生人,恐怕結局要麼是他自己主動靠邊站,要麼是不心掉進別人設好的陷阱,然後帶著一身麻煩貶謫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