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昭兄,並非衛某雞蛋裏挑骨頭。那《文解字》,以字形為索引,每字必解釋其意,才收集了一萬字出頭,就已經高達十五卷,每卷還分上下兩部,攜帶起來極為麻煩!你的《學字典》,比《文解字》又多了字音一項,想做到音、形、意相對應。你本意是為人方便……別拉我,我正在向用昭兄請教!”酒宴過後,某個杠精又原形畢露,拉著張潛喋喋不休。
“綱經,綱經,其他客人都走了,咱們再不走,等城門關閉,看你怎麼進城?”牧南風拉著衛道的胳膊,白淨的額頭急得全是汗珠,“況且用昭兄才華是你我十倍,你能想到的問題,他肯定早已想到。”
“南風,此言大謬!”衛道毫不客氣掙脫了他的拉扯,醉醺醺地反駁:“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思必有一得。用昭兄才華是衛某人十倍不假,卻不一定什麼事情都想得麵麵俱到。”
“那也不用急著今。”牧南風拖他不動,氣得連連跺腳,“用昭兄都了,編纂字典,是年後的事情。屆時,你再一條條陳列出來,跟大夥當麵探討便是。”
“年後,衛某怎麼保證自己還記得這些?”衛道歪著頭,衝他輕翻眼皮,“況且有話不,如鯁在喉。從現在憋到年後出了正月,豈不是將衛某憋出毛病來?”
“你問,你問,最好問到黑,然後住在用昭兄這裏!”牧南風無奈,隻好抱著膀子在旁邊嘲諷。
“那有何不可?剛好還能多向用昭兄討教一些。”衛道卻毫不在乎地搖頭,隨即,又雙手抱拳,向送客人出門的張潛行禮,“用昭兄勿怪,實在是不將話出來,弟會憋得難受。那《文解字》上下共計三十卷,攜帶起來已經非常麻煩。你的《學字典》,想必隻會比其字數多,不會比其字數少。若是高達五六十卷,豈不是與你最初為下讀書人提供便利的本意背道而馳?!”
“綱經兄可見過店鋪所用的賬冊?”知道衛道這人其實沒啥壞心眼,隻是生喜歡跟人爭論,張潛笑了笑,將自己的設想如實相告,“一卷卷攜帶,的確非常麻煩。所以字典準備像賬冊般,分割成頁,每頁都跟你今見到的青銅版廓同樣大,下角寫好頁碼,再用麻線裝訂。如此,字稍微印得一點兒,字典就差不多能做到兩塊青磚厚薄。隨便找個袋子裝好,就能隨身攜帶。”
在另一個時空,線裝書發明時間不詳,但於宋代已經風行於下。所以在八世紀的大唐,想做一本線裝書,技術上已經沒有任何難度,並且已經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雛形。
所以,當張潛把賬冊這個雛形一拿出來,衛道立刻恍然大悟。“用昭兄果然大才,這種辦法都能想得出來!這回衛某終於可以安心回去睡覺了。”隨即,將麵孔快速轉向牧南風,又笑著問道,“幾句話的事情,可拖拉到了黑?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你我雖然不是古人,但心中沒了困惑,才好安心睡覺。”
“對,你有理,你永遠有道理!”牧南風沒有力氣跟他爭論,更沒勇氣跟他糾纏不休,撇了撇嘴,轉身奔向坐騎。
“南風兄此言差異。非衛某永遠有理,而是理在彼處,衛某必往之!”衛道卻不肯輕易放過他,晃晃悠悠追過去,翻身跳上自家坐騎。“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而從之,擇其不善而改之。吾若將話憋在肚子裏不問,焉知其善與不善?”
話間,人和馬都已經去遠,卻仍然有聲音不斷順著風傳過來,“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吾若不問,如何知之?若以不知為知之,則誤己。若吾不知,人卻以為吾知之,則人與己皆誤……”
“這人話做事,倒也有幾分柏拉圖之風,卻不知道為何沒在青史上留下名姓?”張潛聽得有趣,望著夕陽中的背影輕輕點頭。
轉念一想,其實也未必不是衛道在曆史上沒留下任何痕跡,也許隻是此人名字沒被寫在教進教科書裏,或者不是考試必考內容,他又禁不住啞然失笑。
就像畢構這種儒家大佬,他記憶裏頭,也找不到絲毫痕跡。而曾經被他忽視的盧藏用,他現在倒是能想起來了。原因卻並非此人文章寫得多好,本事多大,而是姓盧的名姓,與成語“終南捷徑”,有直接的關聯。
借著幾分酒意,又想到待《學字典》編纂成功之後,衛道和牧南風,肯定會因為參與了編纂工作,而留名於史冊。而王翰和王之渙的仕途,也會比自己記憶裏另外一個時空的他們,順暢許多,頓時,又有一種改變了曆史的滿足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自己終究還是改變了一些人和事情,雖然曆史的慣性是如此之沉重,自己做出的那點兒改變,對曆史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然而,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有白來這一趟,至少,自己讓身邊的人,命運都在越變越好。
隻可惜,這股熏熏然的感覺,才持續到他返回正堂,就消失殆盡。忘年交張若虛特地留在了正堂,正一邊喝著醒酒茶,一邊在等他。在重新看到他的第一眼,老人家就站起身,笑著道:“用昭,有一件事,老夫剛才忘了跟你。老夫開了春之後,要返回故鄉去祭祖。學字典的編纂之事,就不能參與了。還請用昭勿怪老夫懶散,不肯留下來幫你的忙。”
“世叔,這話從何而來?是不是晚輩有什麼舉動怠慢了您老?如果有,還請師叔原諒則個!”張潛聽得一愣,慌忙躬身行禮,心髒處,刹那間好生酸澀。
自從相識的第一起,張若虛就拿他當做晚輩對待。並且通過賞菊盛宴,與賀知章一道,將他正式引薦給了畢構和張。同時,讓他有了機會跟張九齡、張旭、王之渙、王翰等人相交,進而第一次,對大唐有了歸屬福第一次,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真正的唐朝人。
甚至,連他跟楊青荇的認識,都跟張若虛有關。而他最近幾次跟楊青荇之間傳遞消息,也是通過張若虛的女兒。從某種程度上,老人家張若虛就像一個錨點,讓張潛這隻在時空長河中飄蕩的舟,終於找到泊位。而現在,正當張潛準備大展拳腳,同時給予老人家一些力所能及的回報之時,老人家卻打算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