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還沒等他們想到該表態支持或者反對,狐狸楊綝卻搶先又將話頭拉了回來,“但是,蕭仆射的擔憂也有道理,民以食為。那《九執曆》畢竟來自竺,萬一水土不服。讓老百姓餓了肚子,想必也不是宗侍中的本心!”
“得,正的反的,又全讓您老給了。您老還真是誰都不得罪!”張潛聽得暗暗納罕,目光看向楊綝,心中的感覺不出來到底是佩服多一些,還是鄙夷多一些。
仿佛察覺到了他地注視,老狐狸楊綝忽然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隨即,又輕輕咳嗽幾聲,繼續補充,“曆法上應象,下引農時,世間不可一日缺之。宗侍中先前建議,引入竺曆法,以應意。留下《麟德曆》,以順地氣,此法神妙。然而,老臣卻以為,與其讓兩套曆法並行,不如將其合二為一!”
這個觀點,確實新穎,登時,令很多人的眼神都為之一亮。然而,亮過之後,大部分人的眼神卻又快速暗淡了下去。
合二為一,起來極為簡單。實施起來,卻難比登。首先,兩種曆法一個依托於《易經》,一個依托於《佛經》,指導思想有著根本性差別,怎麼可能強行捏合得起來?
其次,兩種曆法對星辰的標定,也不盡相同。《麟德曆》觀測象,依托於渾黃道儀,定位依靠空中肉眼可見的星辰。而那《九執曆》,按照先前雙方爭論的內容,卻在空中假設了兩個位置恒定但是肉眼看不見的星球。
第三,則是差不多大夥都聽明白的事情。《麟德曆》中的圓,根據漢代以來的傳統算數,為三百六十五度。而《九執曆》,卻標定圓的度數為三百六十整。雙方計算體位置之時,角度,弧度,參考數值,都大相徑庭。強行統一,必然造成巨大的混亂!
“修訂新的曆法,卻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想當年,以李淳風之能,集大唐所有智慧之士,還花費了足足數年時間方才完成。”仿佛已經猜到了大夥在想什麼,楊綝故意換了一口氣,用極為緩慢的節奏,喘息著補充,“是以,老臣以為,此事不宜急於求成。以免出現新曆還不如舊曆準確,民間無所適從的災難!”
“所以才不能輕易強行捏合兩種曆法,以免鑄成大錯!”宗楚客終於抓到了反駁的機會,皺著眉頭在旁邊高聲否決。
“不急,不急,宗侍中,讓老夫把話完。老夫這麼大一把年紀了,有點,有點緩不過氣來!”楊綝看了對方一眼,喘息著擺手。
“嗯!中書令請!”宗楚客氣不得也急不得,隻能擰著鼻子回應。
“多謝宗侍中體諒,人啊,就怕年紀大。”在一片質疑或者欽佩的目光中,老狐狸抬手輕輕錘了自己的腰眼幾下,聲音依舊不緊不慢,“是以,咱們不妨將這個修字,做兩種解釋。第一種,修訂新曆,以備於將來啟用。另外一種,則是以《麟德曆》為基本做出修補。換句話,就是取《九執曆》之長,補《麟德曆》之短,令其變得更為精準。”
“《麟德曆》當年也不是憑空跳出來的,而是集先前數代曆法之大成,又加上了太史令李淳風前輩,自行創造的諸多運算方法。如今,再引入一部分竺算法,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至於《九執曆》對象的解釋,依照老夫之見,就沒必要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而從之。可沒要邯鄲學步。萬一邯鄲步沒學好,自己連路都不會走了,可該咋辦?!”
“這……”處心積慮準備的一輪進攻,居然被老狐狸給輕鬆一分為二,宗楚客頓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雙肉眼泡眨了又眨,卻遲遲想不出合適的應對之策。
按照楊綝的提議去修訂曆法,《麟德曆》準是準了,可象的解釋權,卻仍然留在了渾監,他很難如願拿到手。即便勉強拿到,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去解釋。道理很簡單,朝廷裏熟悉《易》學的人,一抓一大把,他如果胡亂牽強附會,根本不會被眾人接受。
而不同意楊綝的提案,他又在短時間內,找不到足夠的理由。畢竟先前對《麟德曆》發難的借口,就是準確度問題,而不是《九執曆》比《麟德曆》更優秀。
如果不考慮對象計算和推測的精度這一關鍵因素,《九執曆》的優勢就降低了一大半兒,並且還因為其出身於竺的緣由,很難被大唐的官員和百姓們接受。
“宗侍中,你讓老夫把話完!”仿佛根本沒看出來宗楚客的真實居心,老狐狸楊綝緩了口氣兒,再度向李顯拱手:“聖上,老臣觀那《麟德曆》,最大的缺陷是定朔不準。讓渾監參考竺人的定朔方法和實際觀測結果,重新定朔,應該不難。而重新定朔之後,再綜合兩方所長,重新推算日食,月食的出現時間,也花費不了太長時間。以此類推,哪裏不準,就修訂哪處。”
“甭管是竺人辦法,還是大食人的辦法,隻要能被我大唐所用,就是大唐的辦法。在此過程中,發現那種辦法更好用,也可以用於新曆法的製定。一邊修補,一邊製定新曆,如此,麟德曆勉強再支撐個五六年,應該不成問題。而五六年之後,新曆修完,則以新曆替換舊曆,也水到渠成!”
話音落下,四周圍,一片寂靜。
無論是以韋巨源為首的“維持派”,以蕭至忠為首的穩健派,還是以宗楚客為首的“修曆派”,都愕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隻有張潛,雖然不懂文,卻第一個理解了楊綝的建議。忍不住在衣袖朝著老楊綝的背影,偷偷豎起了大拇指,“高,實在是高。怪不得經曆了那麼多風浪,位置卻始終穩如泰山。”
“這老狐狸雖然是個唐朝人,如果不心穿越到另一個時空,能做個大公司E也綽綽有餘。他提出來的方法,不就是另一個時空的給操作係統打補丁麼?舊係統上麵,一個個補丁打下去,管他是買來的,還是搶來的,下所有皆可被我用作補丁。一個係統修修補補,至少能用七八年。一邊打補丁一邊開發,等新操作係統開發出來,就可以直接升級!”
“諸位卿家,朕聽了中書令的建議,有茅塞頓開之感,不知道諸位感覺如何?”根本不打算給各方勢力,留下足夠的時間去權衡利弊,應神龍皇帝李顯,忽然笑著詢問。
“聖上,臣亦覺得如醍醐灌頂!”右仆射蕭至忠對李顯向來忠心,見他本人都對楊綝的提議表示了讚同,立刻躬身跟進。
“聖上,臣亦以為,一邊修訂舊曆,一邊製定新曆,乃上上之策!”能保證《麟德曆》不被《九執曆》取代,已經是秘書監正監韋巨源所能看到的最好結果,以此,稍做權衡之後,他也果斷表態讚同。
“聖上,臣的本意,就是製訂新曆,以更好地應對象。”好個宗楚客,反應速度快得驚人,發現用《九執曆》部分取代《麟德曆》的計劃徹底失敗,立刻改變了策略。“然而,如果按照中書令的提議,渾監一邊修訂舊曆,一邊製定新曆,顯然人手不夠且權限不足!還請聖上,未雨綢繆!”
“嗯!”李顯低下頭,朝著今日參加追朝的渾監一眾官員掃視,果然,看到的麵孔,不是老邁,就是木訥,根本找不到一個能讓自己放心的。頓時,歎息著點頭。
“聖上,老臣提議,擢升渾監為司監。將其獨立於秘書監之外,級別與五監九寺並列。下設太史,渾儀兩署!”歎息聲未落,楊綝已經笑嗬嗬地拱手,“如此,擇一老成持重的賢臣擔任監正,執掌司監。兼管修史與修曆。擇兩名年富力強者,為少監,分管二署。再設六到八名年少有為者,分管兩署具體事務。宗侍中的擔憂,可迎刃而解。將來哪怕有人半途之中,需要暫時離開,也不愁修曆與訂曆之事半途而廢!”
“嗯,此言甚合朕意!”李顯早就對渾監不滿意了,聽了楊綝的提議,再度笑著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了其他朝臣,征詢大夥的意見。
“臣附議。修曆事關重大,臣推舉同中書門下三品李嶠,兼任司監三品正監!”右仆射蕭至忠立刻心有靈犀,笑著向應神龍皇帝拱手。
“臣附議,並推薦竇懷貞為李嶠之副!”宗楚客慢了半拍,卻咬著牙在旁邊補充。
“臣附議,並推薦吏部侍郎岑羲,為李中書臂膀!”紀處訥緊隨宗楚客之後,給李嶠推薦第二位副手。
“臣以為,兵部侍郎張年富力強,且做事穩重。應為重新製定曆法的首要人選。”
“臣……”
刹那間,紫宸殿內的氣氛,就一改先前枯燥煩悶。幾個大權在握的肱骨之臣,都不客氣地推出了自己欣賞的賢才。
一番唇槍舌劍之後,李嶠毫無爭議地兼任了司監的正監。竇懷貞則在宗楚客的力薦之下,做了少監,分管了太史署。
而吏部侍郎岑羲,卻因為才華和品行皆不能服眾,沒能坐上少監的位置。兵部侍郎張,也因為不被宗楚客與紀處訥所喜,暫時被阻擊在了司監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