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連環 (大碗求訂閱)(1 / 3)

光柱裏的浮塵如沸騰了一般翻滾,回聲繞梁,張潛的瞳孔伴著回聲迅速縮成了一根針。

他忽然發現,朝議好像不那麼無聊了,也終於摸索到了一些政治的門道。

先前“修曆派”連續發起攻擊,看似火力猛烈,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造勢。而到了此刻,勢已經造足,“維持派”一整都在疲於招架,早已經焦頭爛額。“修曆派”才終於祭起了準備已久了殺招!

這個殺招,就是《九執曆》。

張潛雖然還是第一次聽到此曆法的名字,卻從紀處訥自信滿滿的話語中聽得出來,此曆法與象變化的契合度,應該遠遠超過了大唐正在運行的《麟德曆》。所以,隻要以韋巨源為首的“維持派”敢答應比較,“修曆派”就穩操勝券!

目光迅速轉向一眾“維持派”,張潛很是期待這些人的反應。卻失望地發現,大多數“維持派”,甚至包括渾監正監迦葉誌忠本人,都垂下了頭,不敢做出任何回應。

唯獨年紀早就過了古稀的同平章門下三品,秘書監正監韋巨源本人,兀自頂著一頭虛汗在苦苦支撐:“曆法乃涉及國運與民生的重器,豈可用來賭鬥?你的那《九執曆》,老夫也曾拜讀過其中部分內容,的確有其獨到之處。然而,其對星象氣運的解釋,卻完全是佛家那一套,處處與《易經》相悖,甚至截然相反!”

這次,張潛又聽懂了,並且刹那間被驚了個目瞪口呆。《九執曆》對象變化的解釋,會與佛經相互對應,而《麟德曆》的指導理論,居然是易經!

怪不得韋巨源等人,明知道《麟德曆》的缺陷,依舊對“修曆派”寸步不讓。雙方爭奪的,哪裏是曆法的修改與否?雙方爭奪的,分明是象的解釋權!

想當年,董仲舒在諫言漢武帝獨尊儒術之時,就提出了一套完整的人感應哲學理論。此後曆代帝王和臣子們,即便心中對這套理論有所懷疑,表麵上卻依舊會奉之為圭臬!遇到對某項決策舉棋不定之時,帝王和臣子們,都會不約而同地選擇通過觀測星象,來了解所謂的“意”,然後以“意”為幌子,強行推動自己的政見!

一股戰栗的感覺,忽然從尾椎骨處湧起,直達張潛的頭頂。大學裏學了四年的哲學,直到現在,他才終於發現,這門學科的用武之地在哪,並且近距離地感覺到了這門學科的巨大威力!

這就是一把無形之劍,想要殺誰,根本不會讓你看到任何血光!

如果象的變化,不再用《易經》來解釋,而是采用了換成以佛經為基礎,或者與佛經有關聯的另外一套哲學體係,從今往後,宗楚客等人想要哪個政治對手倒黴,就變得易如反掌!

畢竟,《九執曆》是以宗楚客為首的“修曆派”率先推出來的,他們對此這一套曆法和相關解釋理論,研究得比朝堂上其他任何一派勢力都早,都更紮實。今後,上任何星象變化,特別日食、彗星、大型流星雨這種不常見文現象,就都可以被他們與現實世界中的某個人,某件事情聯係起來!屆時,他們想讓誰死,對方基本上就在劫難逃!

這種先例不是沒有過,貞觀年間,太白金星頻頻在白出現,渾監推算出的結論是,這種象預示著“女主昌,差點兒引起李世民在後宮內大開殺戒。虧得當時的太史令李淳風厚道,以象已成,殺掉此女必然會引發更大的災難,才讓李世民暫時壓下了殺念。

一年後,武連郡公李君羨無辜被殺,因為他乳名為五娘子!

數年後,武則篡了自家兒子李顯的位,“女主昌”這個星象預兆,當時對人心起到的作用不可低估!(注:此事記載於《舊唐書》)

……

光柱內,浮塵翻滾,宛若驚濤駭浪。

晚風透過窗子,緩緩吹入紫宸殿內,讓張潛感覺到自己的後背一片冰涼。

他看懂了,真的看懂了。

今日朝堂上的爭鬥,沒有任何刀光劍影。卻比他以前在另外一個時空看過的所有戰爭大片,都緊張刺激。

一旦韋巨源招架不住,讓對手成功更換《麟德曆》為《九執曆》,必然會導致渾監的遭到的徹底清洗。從上到下,都安插滿宗楚客夾袋裏的人。畢竟,以前渾監的觀測人員,都是以《麟德曆》中的哲學思想和算法體係,做理論指導。換成另外一套不同的理論和算法,他們肯定難以適應!

而宗楚客控製了渾監之後,就可以隨時可以借助象變化,向對手發難。其對手,無論如何自辯,都很難接得住,“意”這塊萬噸巨石!

甚至,不,是百分之百,佛門的力量,將重新回到大唐朝堂。讓儒家子弟和神龍皇帝李顯先前的努力,毀於一旦。

《九執曆》是隨著佛經一起翻譯到大唐的。《九執曆》的解釋,與佛經或者佛教哲學,有著脫不開關係。而對佛經和佛教哲學的理解和掌握,誰又能比得起那群和尚?!他們作為理論的掌控者,被宣入朝堂為皇帝和群臣們解惑,從此順理成章!

……

“《麟德曆》以無中氣之月置閏,一年置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皆與關中地氣變化相對應。自其頒定之後,農不違時,歲有餘糧。”韋巨源的話,陸陸續續傳入張潛的耳朵,孱弱而又衰老,已經完全成了最後的掙紮。

而紀處訥,則微微一笑,勝券在握,“地氣亦是應象而生,若是象觀測不準,地氣又如何準確得了。眼下還堪用,不過是誤差沒有顯現出來而已”

“這,這……”韋巨源氣得直哆嗦,卻找不到足夠理由來反駁。畢竟《麟德曆》連月相變化的反應都出了偏差,對方隻要抓住這一點,就能讓他所有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韋正監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右仆射蕭至忠屬於第三方持重派,不忍心繼續眼睜睜看著韋巨源一敗塗地,硬著頭皮下場給他撐腰,“那《九執曆》來自竺,竺去長安何止萬裏?氣候與長安的差別,想必不亞於長安與嶺南?以竺的曆法來標定節氣,恐怕會耽誤農時。”

“這有何難!”宗楚客早有準備,立刻笑著接過了話頭,“《麟德曆》精確於節氣,以後用《麟德曆》來指導農時,以使民間不誤耕種。《九執曆》精確於觀測象,則今後以《九執曆》觀測象,以使得朝廷施政順從意。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進二退一,如假包換的進二退一!這廝,打一開始,應該就沒準備全盤推翻《麟德曆》,而是想把對象的解釋權部分,牢牢抓在自己手裏!”腦海裏再度靈光閃爍,張潛再度明白了宗楚客的真實圖謀。

打一開始,此人就沒準備將《麟德曆》全盤推翻,而是隻想將象的觀察和解釋權,牢牢抓在手裏。此人之所以與麾下爪牙們,擺出一副不將《麟德曆》徹底廢除,就誓不罷休狀態,就是為了現在這一步。

如果“維持派”還不鬆口,就麵臨著沒完沒了的攻擊和一敗塗地的風險。如果雙方各退一步,則相當於將渾監的工作一分為二。有關節氣農時的部分,仍歸“維持派”。而有關象和國家大政部分,則被“修曆派”一刀砍走。

目光迅速轉向李顯,張潛期待神龍皇帝能清楚地看出宗楚客等人的圖謀,並且果斷阻止。卻發現,應神龍皇帝李顯仿佛所有爭執都跟自己無關一般,舒舒服服地坐在專屬於他自己的龍椅上,手裏捧著一隻茶盞,正在喝得優哉遊哉。而一名專職的宦官,還拎著茶壺,隨時準備為了他續水。

“莫非皇帝早已經認可了宗楚客等人的作為!”下一個瞬間,張潛悚然而驚。然而,很快,他就推翻了這一判斷。

將佛門力量逐出朝堂,是李顯一手所為。作為皇帝,李顯多疑善變,缺乏擔當。然而,卻絕對不缺乏政治智慧和手腕。更不會坐視有人借助曆法不準問題,將自己先前的努力成果毀於一旦!

“咳咳,咳咳,咳咳……”正在他百思不解之際,斜前方忽然又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咳嗽聲,緊跟著,中書令楊綝緩緩從繡墩上站起,向禦案後深深施禮:“聖上,蕭仆射與宗侍中的話,老臣都聽明白了。老臣有一些淺薄之見,不知可否拿出來拋磚引玉!”

“中書令有辦法了?”李顯對楊綝極為尊敬,立刻放下茶盞,笑著輕輕點頭,“盡管出來!朕就知道,中書令老馬識途,定然能想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謝聖上!”楊綝又向李顯行了個禮,隨即,笑著補充:“老臣方才追思曆史,自漢代以來,已經有至少十五部曆法被采用。其中使用之間最長者為四分曆,前後大約是三百年上下。而使用時間最短的大業曆,不到兩年便遭廢除。可見修曆乃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不值得大驚怪!”

“嗯?”李顯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以宗楚客為首的“修曆派”,也沒想到老狐狸楊綝居然這麼快倒向了自己這邊,頓時一個個全都喜出望外。而以韋巨源為首的“維持派”和以蕭至忠為首的慎重派,則全都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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