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亦不由得暗暗佩服鄢大人的處事方式與能力,更佩服他的為人。現在,他在奏報上就隻能說是自己剿滅倭寇巢穴,隻是在欽差大人幫助之下,因此,繳獲的這二十萬石食鹽,就悉數交給欽差大人處理。實際上,另外十萬石食鹽的銀兩以及差價,就可補充軍餉,撫恤傷亡與犒賞兵士。欽差大人美意,隻能笑納。
幾位大人思索片刻,便異口同聲地說道:“能幫助胡大人剿滅倭寇巢穴,是我等之榮幸,我等不敢居功自傲。”
王中正又道:“下官自會給兵士們打招呼,保證沒人敢胡說八道,鄢大人、胡大人請盡管放心便是。”王中正願意是想表白一番,武夫粗人,就是這樣,他的話語,大有畫蛇添足,甚至還有溜須拍馬之嫌,暴露了他的本性,亦暗示欽差大人有封口之嫌。
周一葦這時說話了,他清了一下喉嚨,以示大家安靜。於是,便慢條斯理地說道:“胡大人在欽差大人大力協助之下,剿滅倭寇巢穴海坪鹽場,殺敵五百一十九人,一人逃脫,殺死凶惡狼狗二十六隻。繳獲食鹽二十萬石,折兌現銀三百萬兩,托欽差大人轉交朝廷。總督胡大人居功至偉,欽差鄢大人辦事有方,軍政聯手,所向披靡,倭寇聞風喪膽。此番剿寇行動,顯示我大明軍民在聖上英明領導下,團結一致,無堅不摧。聖上英明睿智,馭人有方,大明幸甚,萬民之福。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周一葦之舵倒是轉得快,此番言論,等於是替欽差大人說出了心聲,明確與框定了這次奏報之基調,大家都應該這樣來寫,不得有半點差錯。主題定了,至於細節,則由各自按水平發揮。
鄢懋卿聽之,亦不言語,隻是微笑著點點頭,表示理應如此。
朱七亦覺得隻有這樣處理,才能顧全大局,這趟差事確實難辦。來到江浙一帶,隻有得到胡總督支持,方能辦理好這趟差事。如此以來,既解決了欽差大事,亦解決了邊軍缺少軍餉之危,可謂一舉兩得,皆大歡喜。於是亦說道:“前方軍士浴血奮戰,抗擊倭寇,奮勇爭先,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實乃軍中砫石,國之棟梁也。”朱七此言,表麵上像是補充周大人的話,實際上等於是向欽差大人表態,他堅決支持鄢大人這一決定。朱七之言,可是比王中正的話藝術得多。事實上大家都明白,鄢大人不能,亦不敢把什麼話都挑明,說穿,聰明的下屬自然會自己領悟。這亦是叫達成共識,心照不宣,善意地欺騙聖上。
但凡成大事者,都要不為自己謀私利,顧全大局,方能迅速取得別人支持。贏得了人心,事情就好辦多了。鄢懋卿做到了,行事儼然與嚴嵩一黨截然相反,讓眾人看到了他心胸之寬廣與坦蕩,辦事之幹練與速捷,完全不像傳說中倚仗嚴嵩混上來的平庸之輩。有了這三百萬兩白銀,欽差大人的差事算是有了一個很好的交待,大家心裏亦有了數,這趟差事,算是平安落實,回去後,定能得到欽差大人舉薦,兌現他的承諾。跟著這樣的上司,這日子才有奔頭。倘若遇到一個隻顧自己利益,不顧他人死活的上司,即便順利辦結差事,亦是不會給你半點好處的。
此時,齊大柱跑來向胡大人彙報道:“稟報大帥,下官帶領兵士,對每具屍體都進行了仔細檢查,五百一十九具屍體均符合倭寇特征,確係倭寇。請大人示下,怎麼處置?”
“就地安葬。”胡宗憲命令道。說罷又命令齊大柱,“齊千總,你派幾名得力手下,快馬回營傳本帥軍令,要戚將軍趕快再派兩標人馬,租上百輛大車,將這些鹽巴拉回府庫。你部留五百人在此守衛,幫助戚將軍運送食鹽,其餘人馬將傷亡人員帶回去,好生安排。”鄢懋卿本來是要胡大人,將這些鹽巴拉到鹽課提舉司府庫房,但胡宗憲卻隻說拉回府庫,兵士們自然明白胡大帥意思。至於最後拉到了哪個府庫裏,其餘人等便不再在乎了。
“是,謹遵大帥鈞命。”齊大柱說罷轉身離去。
根據海坪鹽場的狀況分析,鄢懋卿心裏的疑慮更重了。沒有哪一股流寇與流民,會這般有組織有紀律地幹出這麼大的事情,這分明就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入侵、掠奪。他們國內雖然還在戰亂中,他們的國主卻具有長遠的戰略眼光。這樣的入侵與掠奪,在他們國內,無論哪一方,應該都是讚同的。以鄢懋卿的猜想與推斷,他甚至還認為,日本國內之所以戰亂,有一部分原因,亦是為了入侵大明而故作的姿態,以便掩人耳目。一邊爭奪自己的江山,一邊掠奪大明的資源,贏了國內江山,便順帶贏得了大明江山。這種想法將他嚇一大跳,倘若果真是這樣,那麼,大明江山便遲早都有落入倭寇手中之虞。這是一個可怕的觀點,更是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觀點。倘若說出來,輕者便會被人利用,恩師與趙文華都有性命之虞;重者,便是危言聳聽,禍亂國家根本,理應叛斬首之罪,以示警醒其餘人等。想到此,鄢懋卿唯有三緘其口。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說是必須要說的,但要找到說的切入點,不然,真要置恩師於死地。倘若不說,便是對大明幾千萬百姓不負責任,倘若說,又是對恩師與嚴黨不負責任。這是一個相當敏感的話題,說得不好便會事與願違,說好了,倒是可以事半功倍。倘若因為說話不慎,導致恩師喪失性命,卻有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之嫌疑。這樣的結果,是鄢懋卿不願意看到的,亦是他內心所不允許發生的事情。鄢懋卿對倭寇的種種預料,幾十年之後的萬曆年間,中日海戰,以中方完勝告終。此戰完全證實了鄢懋卿之遠見卓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