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86：昔日欽差臨行黯然神傷（下）
鄢懋卿要離去，回故鄉養老，這是聖旨，不得違抗。“大學”學生必須解散，啟蒙學生可以繼續留下，由百成子龍負責教授學問。子鳳已經隨段天龍到京城安家，沒辦法通知到她回家告別。
這是鄢懋卿人生中一大憾事。子雲與子龍兄弟二人，更是舍不得父母親獨自回鄉，都爭著要一同回去，但鄢懋卿都不允許，他以父親的身份嚴令他們，好好跟著五叔在郴州過日子，事事都要以五叔為主，要像孝敬父母親一般孝敬五叔五嬸，更要與萬成三兄弟搞好團結。兩個兒子自然知道，這些年，要是沒有五叔保護，父親早就不在這個世界，哪裏還有他們今日的好日子。於是，當即答應下來。
天剛蒙蒙亮，山莊還沉浸在黎明的夜色之中，落霞山莊上下人等便忙開了。鄢懋卿祝福家人，早些準備，免得讀書的孩子們來，不願分離。
臨行前，鄢五爺要求全家人，向鄢懋卿夫婦行跪拜大禮，包括他自己。齊刷刷跪倒一大片，哭聲響徹整個落霞山莊。鄢懋卿要大家不要哭，免得人家以為有人過世了。回故鄉，是一件高興事，不能搞得像出殯似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便硬生生卡住哭聲，隻是低聲抽泣。
鄢懋卿神色愉快地挽著夫人，一副漂泊多年的遊子，終於可以回家了的樣子，完全沒有半點骨肉分離的痛苦表情。雷氏英娥本來已經傷心至極，但她的手腕被丈夫死死捏著，給了她無窮力量，才支撐住含在眼眶裏的淚水，沒有順著那張勉強裝出來的笑臉而掉下來。眼看一大家人，團團圓圓生活在一起，現在卻又來了一道聖旨，硬生生將其拆開，世間上還有什麼樣的痛苦，有這樣的撓人心肺？
聖旨傳到落霞山莊，四鄉八村，早已沉浸在一片憂傷之中。這種氛圍，倒像是鄢老爺即將與他們永別似的。一大早，鄉鄰們便等候在山莊門外，個個麵色凝重，盡皆不舍鄢老爺離去。
他們有的帶來煮熟的雞蛋，有的提來一籃子花生，還有人提了板鴨，燒雞，野兔肉，鹵羊肉，牛肉幹，甚至鹵豬腳，還有糍粑，幹糧。有一位木匠老漢，實在沒東西可送，便將自家水桶改裝成灌桶，裝了一大灌山泉水。可能是手藝不咋樣，灌桶一點亦不美觀。亦有人用一個大葫蘆，灌裝了上好的白燒，空氣中都能聞到酒香肉香。人們等候在落霞山莊大門前，懷著感傷心情，盡皆親送鄢老爺。
鄢五爺趕著馬車，從側門出來，等候在大門前。見眾多鄉親含淚等候，心中突然翻滾起陣陣熱浪，眼眶像開閘的渠水。他趕緊跳下馬車，來到眾人麵前，抱拳施禮，替兄長多謝鄉親。這是何等可貴之情誼啊，鄢五爺首先感動得五肉涕零。
王管家從人群中走出來，小聲說道：“親家，可收拾停當乎？”
鄢五爺為難地看著王管家，責備地說道：“親家，不是說好不驚動鄉親們的乎，這是？”
“親家呀，這是鄉親們自願的，這可怪不得我喲！怪隻怪親家老爺人緣好。”王管家兀自微笑起來。事情真的不能怪王管家，鄉親們聽說鄢老爺得了聖旨，要與兒孫們分離，回老家豐城豐西，便自發地來送別。
有附近學生，提早趕來，送別先生。他們遵照先生平時教導，手上拿的不是禮物，而是幾株鮮花，或是一個時令鮮果，盡皆麵色凝重地等候一旁。
山莊大門開了，家人簇擁著鄢懋卿夫婦，款款而出。後麵跟著尚未離去的“駐院”學生，學生後麵，是莊上的長工和傭人，人人麵色凝重。五嬸抽泣不停，拉著嫂子雙手，不願放開。妯娌二人相處幾十載，經曆眾多磨難，皆相互融洽。今日卻突然要開，的確受不了。
瞬間，善良的鄉親們盡皆跪下，磕頭禮拜，沒有發出過大聲響。學生們則手捧鮮花，佇立一旁，隊列整齊。
鄢懋卿邁出大門的一霎那，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嘉靖三十八年冬，永嘉縣城衙門前，百姓嘩啦啦跪倒一大片之場景，隻是，那個場麵氣氛比較喜慶，還有鞭炮聲此起彼伏。今日，鄉親們人人麵色都很凝重，大有此生再難相見之狀。
鄢懋卿滿臉是淚，卻笑容可掬，趕緊上前，扶起前麵幾位老者，緊緊握住一老漢枯手，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良久才緩緩仰頭說道：“老哥哥，保重身體。”鄢懋卿個兒高，與老者說話，必須彎著腰，呈半蹲狀態。否則，便顯得給人以居高臨下之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