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6:昔日欽差臨行黯然神傷(上)(1 / 2)

17·3·86:昔日欽差臨行黯然神傷(上)

是年盛春,傳旨太監輾轉多日,方才到得湖廣道郴州府桂陽衛落霞山莊。太監宣讀完了恩赦聖旨,還特意囑咐鄢懋卿:“有人不希望你教書育人,還是遵照聖上旨意,回老家頤養天年去吧。”

看傳旨太監表情怪怪的,鄢懋卿便趕緊奉上五十兩銀子,太監拿起銀子掂了掂,然後附耳說道,“您家王親家本來要舉薦您出任刑部尚書,李太後念其與您夫人姐妹一場,原想拜您為次輔,可張閣老記恨您當年舉薦海瑞時用心不良,又聽說您老在此過得舒服,便頂回太後懿旨,以聖上恩賜名義,打發您老回老家頤養天年。”

鄢懋卿感到大惑不解,卻又不好多問,這種結果,他是明白的,朝廷知道這些事,是早晚之事。聖上還年幼,他知道什麼?難道真會管他教不教書麼,這明顯是有人忌妒他。表麵看起來,這是聖上對他的關照,給他下了恩旨,實際上,是對他的打擊,讓他下半生碌碌無為,一事無成,還得回到故鄉去,接受鄉人白眼。

鄢懋卿送走了太監,並不急於動身,但,既有聖旨下達,不回故鄉怕是不行,無論多麼磨蹭,終歸還是要遵照聖旨行事,除非你不是大明朝的人,才可以置聖上聖旨於不顧。可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鄢懋卿掐指算算,並不急於動身,是因為聖旨上說擇日起程,這“擇日”二字,便有講究。而且,聖旨上亦隻是讓他一人回去,並未提及家人,亦未提及收回先帝賞賜的一百畝良田,更沒褫奪其通議大夫之封號。

亦就是說,先帝賞賜的那一百畝良田,還可繼續由鄢懋卿兒子們耕種,這就解決了兒孫的生存問題。看來,這的確是聖上一個恩賜,並未趕盡殺絕。倘若要他全家回到故鄉,再在故鄉賞賜他一百畝良田,那倒還不好辦了。

故鄉的土地,周圍皆是同宗兄弟叔侄們的,根本沒有可供聖上支配的良田熟土,聖上在豐城亦無皇家土地,即便是有心想賞賜於他,亦不可能。怪隻怪鄢懋卿當年未曾在老家置辦下一畝土地,倘若置辦了,聖上便在豐城有了皇產,現在亦好恩賜於他。

張居正查閱當年檔案,發現鄢懋卿根本就未曾在家鄉置辦過土地,因此,才在“聖旨”上,模棱兩可地不提隆慶帝當年賜予他落霞山莊的土地,隻要求他本人回原籍。此道“聖旨”一出,硬生生讓鄢懋卿骨肉分享,讓鄢懋卿的兒女們孝養老父親,還得長途跋涉。可見,叔大之用心,何其良苦。

能在有生之年回到故鄉,原本是一件好事。中華民族曆史悠久,傳統觀念便是落葉歸根,每個人都有落葉歸根的情結。可是,對於鄢懋卿來說,回到故鄉,並不見得是一件多麼榮耀之事。他在故鄉並無太多直係親屬,多年離家,家鄉人幾乎都亦不認識他。故鄉,其實早已變成異鄉。回家,其實亦隻不過是,從異鄉回到異鄉罷了。

再說,故鄉人民多年來受他聲名所累,早就將他淡忘,這個時候回去,無異於是再讓故鄉人丟一回臉,拾起人們對他的憎恨。這些年,無論他在外做了多少好事,都無法彌補故鄉人民對他的不屑。即便是受他恩惠頗多的豐城人,亦並不將他當一回事。這些,他是知道的,心裏非常明白。

故鄉人甚至會比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的人,都要難於接受他,因為,故鄉人都覺得,他已經實實在在丟盡了故鄉人的臉。他聯想到易安居士的著名詞句,“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可項羽當年為什麼不肯過江東,不正是含有這層意思在麼?他不可做項羽,亦不能做項羽。

現在,在郴州,在落霞山莊,他是受人尊敬的,是受人愛戴的,日子過得非常愜意。一旦離開,這裏所受到的尊崇,便不複存在,無論走到哪裏,都要比回到故鄉來得好。現在讓他回故鄉,並不是真正的對他特赦、恩賜,對他照顧,相反,是對他的懲罰,而且是重罰。讓故鄉人民再一次被他羞辱,亦讓故鄉人民,對他重新來一次,完全徹底的羞辱。讓他的靈魂,時刻處於一種自責與他責過程中。

傳旨太監所說的“有人”,他就知道,這人便是張叔大,後來聽太監如是說,便覺得,亦隻有他,才有這個能力辦到這件事。因此,他對太監所言,深信不疑。

他開始其實非常高興,還感恩新帝並未忘卻他,心裏正感恩戴德,後來回憶起太監的特意囑咐,便感覺太不是滋味,於是才聯想了這麼多內容。鄢懋卿感到,比自己小十五歲的張叔大,其實心眼兒還沒有針鼻眼兒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