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氣功記實
沈善增
一 功夫是怎樣嚇出來的
1990年4月14日,星期六,下午我到上海作協去參加“歸僑、僑眷優秀知識分子報告文學集”的新聞發布會,會後又給外聯室的徐鈐授了功,回到家已經6點多了。妻子交給我一張沈霞的留條,是他塞在我家信箱裏的,要我晚上7點半到他家,給他朋友的女兒發功治治頸椎。妻子說,早晨忘了從冰箱裏把肉取出來化凍,今晚吃飯要遲了,怎麼辦?顯然她對我給人發功治病的態度已經寬容多了。一則知道管不住我;二則也未見我的身體受任何損傷,反而功力似乎在日新月異地增長,不斷地有奇跡報道給她聽;三則沈霞、王紅舒夫婦的麵子特別大,他們在我個人的氣功發展史上占據著裏程碑的地位。妻子隻是叮囑我飯後一小時內不要給人發功。這一條也是我從公園裏聽來隨口告訴她的,什麼時候說的,怎麼會跟她說起的我已經忘了,可她卻記得很牢,也足見她對我的一片愛心。
7時25分吃罷飯,走10分鍾到沈霞家,爬6層樓梯趕得有些喘籲籲的,結果進門沒見求診的人等著。老沈說,本來打算晚上陪他們上你家來,結果上午到公園來找你沒見著,上你家又是鐵將軍把門,隻能麻煩你跑來了。我說,這沒關係。我家裏地方小,要發功還是到你家合適。
過了約莫10分鍾,門鈴響了,進來一男一女。女的穿一套橙紅色的呢套裝,襯得臉像紙一樣的白。男的戴一副大框子變色鏡,遮去了半個臉,露出的半個臉灰黑色的,好像剛乘敞蓬卡車從農村趕出來。他們見到的我,已經喝過幾口茶,氣也平了,聲音也亮了,不說功夫多高深,至少看上去身體健康,本錢雄厚。我想,這樣也好,見麵留下這種印象,對以後的發功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不然,公園裏的氣功師、拳師怎麼大多喜歡穿一條綢的或仿綢的燈籠褲,考究些的上身還要穿一件琵琶紐的中裝短衫,一舉手一投足飄飄然地似有仙風道骨。前幾天一位文壇的朋友對我說,我怎麼也看不出你有氣功,某某某說他有功我看著還像,還相信。我說,某某某不就穿一條黑燈籠褲嗎?
說起來我在這方麵還算是超脫的。有人對氣功或對我有氣功表示懷疑,希望我露兩手讓他體會體會。我就幹脆回答說,我用不著你信,我又不想掛牌行醫或者教功,我的氣能給人解除疾苦,就不想白白地在什麼表演中耗費掉。我說這話時好像坦蕩蕩地一點沒往心裏去,其實我知道我是很在意的。有時我覺得自己真是在自找苦吃,自討沒趣。我以一個作家的身份在人前出現不是好好的嘛。對於我是一個專業作家誰也沒有並且誰也不能表示懷疑,名片上赫然印著呢。而當我放著好好的作家不做,卻要去扮演一個氣功師的角色,我就至少要接受一些善意的揶揄。我做一個作家並不比做一個氣功師給人帶來更多的實際的好處。我寫出來可以換錢,不管我是編個故事騙取讀者廉價的喜歡,還是寫一段自己覺得刻骨銘心的感受卻使讀的人嗬欠連連,反正隻要發表出來我就有進賬。而我給人發功,叫他的陳年瘤疾一旦消除,卻是分文不取並且常常主動送醫上門。給人造福是間接的模糊的並在本質上是可疑的(柏拉圖就曾主張把詩人逐出他構想的理想國),而且是有代價的;氣功給人造福則是直接的顯效的可驗證的,在我又是無償提供的。然而人們往往寧可對我的作家頭銜表示發自內心的尊重(盡管沒有讀過我的作品),而對我作為氣功師的能耐表示若明若暗的懷疑。若說人們是盲信,是勢利吧,我的作家桂冠,我的分文不取的姿態,又無助於使人們深信我在氣功方麵的造詣與誠意。實際上,人們相信我有氣功隻會給自己帶來好處而不會有任何損失,然而大多數人卻偏偏在這方麵表現出加倍的謹慎。喪氣之餘,我不禁對我自己,也對人類這種群體動物或文化動物覺得越來越搞不懂了。
因此我越來越覺得氣功是一種文化,再下去它也許會改變我的整個人生態度。對此前景我也有些隱隱的擔憂。
(目前,隨著我在氣功方麵的名聲越來越大——這要歸功於自我宣傳及受惠於我的氣功的朋友們的熱情宣傳——我又陷入一種新的苦惱或悲哀中。我怕聽到這樣一些話。你幹脆別當作家去當氣功師吧,憑你這本事到國外能發大財。沈善增的真正才能還是在氣功方麵。我覺得這些話在暗示我在文學方麵的失敗,至少不像我自己認為的那樣成功。原來我的作家地位並非固若金湯,從某種意義上看,它隻是通向賺大錢的氣功師寶座的一塊較漂亮的墊腳石,或者是一塊鏤金雕花的敲門磚。也許還是我自己未能脫俗吧。我仍在骨子裏死抱著“唯有讀書高”的觀念不放,視作家為翰林,把氣功師看作是走江湖的。反正這更能證明氣功是一種文化。它不僅在體質上、而且在人格上對人產生深刻影響乃至變化。我不禁想到偉大導師毛澤東主席的名言:“世界觀的改造是個痛苦的過程。”)
我牢記妻子的囑咐,閑聊了將近一個鍾點,到8點半才開始發功。那女的叫周雅,說話細聲慢氣的,像是體弱無力,又像是一種教養所致。六九屆的初中生,到黑龍江屯墾戍邊,就在寒冷的北方得的病,病史已有十多年。近年來病情愈見嚴重,脖子漸漸地歪向一邊。我讓她把脖子轉動一下試試,向左向右勉強隻到30°角,向上隻能抬起稍許,向下下頦離開鎖骨還有兩指的距離。整個脖頸像套著一隻無形的箍,症狀比我所治過的頸椎病例都要嚴重得多。我問老沈有沒有傷筋膏,他和王紅舒把一隻隻抽屜都拉開翻遍了,就是找不到。王紅舒又上隔壁鄰居小曹家去討,結果引來了一個看熱鬧的小曹,膏藥卻沒有。我說,算了,有膏藥最好,我用功把藥打些進去,增加點效力,沒膏藥也沒關係。然而我心裏卻暗暗有些發毛,這個預兆似乎不太好。我立刻調動意念將這種不祥的預感從腦袋裏驅逐出去。我用左手的食指與中指,在離她的右手虎口3厘米的上方,往合穀穴(拇食兩指張開,歧骨前肌肉凹陷中)裏注氣。她很快就感到穴位處有股壓力,一股細細的氣流穿透進去,引起輕微的麻脹。她的良好的氣感使我信心倍增。我按既定步驟要她體驗頸項處的反應。她轉動了一下脖子,說:“好像鬆了一點。”我說:“你先別動,你靜心體會一下,是不是能‘看’到頸椎那兒有一塊東西。如果感覺到了,你告訴我,這塊東西是什麼形狀,有多大,有多深——就是從皮膚表層往裏多少。我來告訴你怎麼去找這塊東西。它或者是有明顯的壓力感,或者是有熱感、麻感或脹感,或者是有酸痛感。反正它與周圍的皮膚感覺不同。我現在從穴位注入,沿著經絡到達病變部位的氣,就像顯影藥水一樣會把病灶顯現出來。病灶與你平時的酸痛點或壓痛點可能在一個位置上,但往往不在同一個地方,所以你要靜心去尋找。”周雅找了一會兒,說:“找到了。好像是一條長的,不是一塊圓的。”她指給我看。那條病灶從枕骨往下,沿著頸椎,約有6厘米長,3厘米寬。又過了一兩分鍾,她說“看”到深度了。很深的,在骨頭裏,.約有2厘米深。於是我開始第三步,停止向合穀穴注氣,改用我的勞宮穴向她的病灶部位放氣。我的手掌在離她脖頸5厘米遠處摩娑,一兩分鍾後她感到該處發熱並間有深處肌肉的跳動。這是“補”法,我將它喻為坌地。設想病灶是一叢荊棘,我先用氣將其根部周圍的土掘鬆。跳動感是一種效果良好的反應。我緊接著開始往外抽氣。周雅立刻覺得有一股寒氣嘟嘟地往外冒,她的氣感真是十分好。氣功師給氣感好的患者治療,有一種得遇知音的快感。因為外氣的發放完全是由意念調節控製的,所以這種良好的心境有助於氣功師將其功夫發揮到最佳狀態。根據我的經驗,給氣感差的患者治療,隻要這種病是我發出的外氣的適應症(我認為外氣不是萬能的,至少我發出的外氣是這樣),那麼治療的結果就跟氣感好的患者相差無幾,但是我的自我感覺則要累得多。這種疲勞感,我覺得並非真的是因為多發出了一些外氣所致——過量的消耗引起的疲乏在感覺上是兩樣的——這是一種心理疲勞。故而有些氣功師拒絕為氣感差的患者發功,有的幹脆稱之為“意識抵抗”者。我的感覺還未能靈敏到分辨得出患者是否在用意識進行抵抗的程度,因此目前我隻能認為首先需要克服的是發功者自身的心理障礙。如果發功者能修煉到四大皆空、寵辱不驚、無喜無怨的境界,那麼對患者的任何反應——有反應與無反應,正反應與負反應自然都無所謂。“夫唯不居,是以不去。”不期望喝采叫好,也就不會因失望而疲憊。但話是怎麼說,要修到那個份上又談何容易。人誰不希望聽好話,就是閻羅王也愛吃馬屁。所以我又要倒過來向那些真心誠意希望藉氣功治愈自己疾病的男女們進一言,在治療過程中適當地用意念配合一些,對自己的氣感不妨表達得稍稍誇張一些,這樣有利於調動氣功師的積極性,歸根結底對你自己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