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太極拳與氣功,隔一層玻璃窗(3 / 3)

就以上我個人粗淺的體會也可以看到,太極拳的神奇,就像我們在中學裏麵看化學與物理老師變的“戲法”,雖然有悖於我們的常識、經驗,卻是用人類已掌握的科學知識完全能解釋得通的。它不像氣功現象,雖然有些我現在已經能夠操作、複製,但我說不清楚它們的科學原理。盡管我對太極推手的奧妙之處也不能說得那麼透徹、那麼完善,盡管有許多推手功夫遠勝於我的人在表述上卻比我有更多的困難,但大多數人都能直覺到,相比之下,太極拳比較實在,氣功比較玄乎。這就難怪許多練太極拳的人看到氣功師在遙控發功,要斥之為騙人。其實在導引一路的太極推手裏,也有互相身體不接觸,用“意識”交手的;也可以看到一方手一動或眼一瞪或腿一蹲,另一方即“踏踏踏”跳出幾米外的。這在不懂太極推手的人看來,同樣不可思議。也常會有人上來問,師傅,你們這玩的是不是氣功?然而對太極推手有一定理解的人都清楚,這不是氣功,這隻是一種“演習”方式,是一種配合,一種默契。太極拳的導引術就在這種配合與默契的基礎上由技擊術脫胎出來,發展成一門獨立的學問與藝術。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這樣的認識——配合與默契,也成為隔在太極拳與氣功之間的一層難以捅破的窗玻璃,至少對我是這樣。

太極推手中開始出現這種“演習”的成份,是為了訓練“聽”勁。如前所述,太極推手實際上是精妙地運用了力學原理,但是,在“用”之前,還有個“知”的問題。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隻有對敵手來勁的大小、方向、著力點分辨得一清二楚,才能談得上如何加以利用。小勝大、慢製快、柔克剛的關鍵是後發製人,使對方勁力反為我所用,即所謂“人不動我不動,人一動我先動”。太極推手將分辨對方勁路的方法稱之為“聽”勁,這也是獨一無二的創造。在其它的拳種中,一般都十分強調“看”,所謂“眼到手到”,“眸子練得精,比武占上風”。太極推手在“看”之外更加上個“聽”,根據我的體會,這“聽”比“看”更為強調。這個“聽”按粗淺的理解好像應該是“觸”,即在與對方身體部位(主要是手)接觸的一刹那,將其攻擊意圖摸得一清二楚。但隨著理解的深入,你會覺得這一“聽”字確實用得非常之妙。在太極推手中,尤其是在導引一路的推手中,有時雙方還沒有交上手,僅憑一種微妙的感覺,已經能察覺到對方的來意。這種微妙的感覺中當然不能排斥“看”,“看”在一般情況下占主要成份。所以我後來僅憑“看”可以大致說出你的重心位置在哪裏,或你用意念將“氣”運到哪裏,或一個人的“氣”軋住在哪裏,身體的哪個部位不夠放鬆等等。然而,“看”之外還有一種超感覺存在。為了訓練“聽”勁,沈伯伯與我曾將眼睛閉起來,互相不接觸地“推手”。我在腦子裏感覺、設想他的體位,以這種感覺與設想為依據來調節自己的動作。兩個人這樣瞎摸,熟練後卻能避免碰擦。有時我睜開眼睛來看,發現實際情況跟我腦子裏的圖像差不多。有時沈伯伯將眼睛閉起,我雙手不接觸他身體而作進攻,他的避讓反應跟我的手實際接觸他身體完全一樣。但是,訓練“聽’勁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開發這種超感覺,而且對這種超感覺是否存在也是不夠關心的。所以雙方不接觸身體的推手我們不常作,閉起眼睛又互不接觸的推手就作得更少。這也跟當時的政治大氣候有關。在一切都要念念不忘突出無產階級政治的年代,我們必須在習練太極推手時十分強調它的客觀性、科學性與物質第一性。

太極推手重視“聽”勁還在技擊的範疇裏,但是,訓練“聽”勁的方法卻使導引功夫由此而萌生。物理學分析力有三要素;力點,力的方向,力的大小。太極推手又把“力的大小”這一項分解為單位麵積的壓強與速度兩個因素。在訓練“聽”勁時,要求進攻方將單位麵積壓強減到最少(要求手掌撫貼在對方身體的某一部位上,還要求設想這一部位是個剛結疤的傷口,要以怕碰痛對方的謹慎態度對待之),將速度放得很慢(改“發”勁為“逼”勁,“逼”勁又稱“螺絲”勁,像擰螺絲似地逐圈擰進);要求被攻方以承受到攻方巨大壓力的態度來進行合理的避讓,用被接觸部位的肌肉的不易察覺的變動,來改變攻方的力點與力的方向(推手中叫“化”),而決不可以在攻方力的作用線上作頑抗(推手中叫“頂”)或過快的撤離(推手中叫“丟”)。化解了對方的進攻後,被攻方即刻轉化為攻方,攻方即刻轉化為被攻方,如此循環往覆。用這樣的方式來訓練“聽”勁的理論根據是“輕則靈”。“輕則靈”可以從這樣三個方麵來理解:1,手與身體在放鬆的狀態下感覺與反應靈敏。從進攻方來說,輕不會過早暴露進攻意圖,又利於抓住戰機突然發力出擊。對被攻方來說,輕可以掩蓋身體的重心位置,可以及時地偏移攻方的力點與力的作用線。2,質量大慣性也大,船大難掉頭。倘若用大力去推、抓對方,或用力去硬頂對方的力,對方的力突然變線,我方難以及時調整,就會失去重心。3,太極拳認為,手臂力量不及腰部力量,腰部力量不及腿部力量。勁應該由腰腿部發出,及時地送到手指尖上,所謂“發於腰腿形於指”。這就要求勁路暢通。鬆、輕是保掙勁路暢通的先決條件,背、肩、肘、腕、掌根等處肌肉僵硬,都會妨礙勁力的傳遞,消耗力量,影響速度。以上的理解還都屬於力學,屬於技擊。從技擊角度考慮,不輕不靈就要挨打。倘若攻方發現被攻方有“頂”、“丟”現象,或被攻方發現攻方使用蠻力,應該即刻選擇一個最佳角度突然發力給以打擊。而雙方如果玩的是導引推手的話,那麼攻方使蠻力是絕不容許的。被攻方可以輕巧地借力打力,也可以在推手過程中口頭上表示異議,或中止推手。而如果攻方發現被攻方出現“頂”、“丟”現象,也可以在口頭上加以提醒。或者心念一動,以引起手部細微的動作,發出一個信號,表示我已經發勁了。或者將進逼的“威脅”收回,讓對方有調整、活動的餘地,這叫“放”。被攻方受到“威脅”時,要盡量想法使自己“化”掉“卸”掉來勁,實在“化”不掉,可以跳出去,表示已經被擊出了。跳是需要專門學過的。跳的姿勢有點像丁字步,彎曲的後腳要重蹬地。在技擊推手中,受到對方的猛烈發勁,用這樣的重蹬,可以使倒斜的身子恢複中正。在導引推手中,由對方給予的勁力一般很小,所以通常隻要象征性地蹬幾下作過表示就可以了.也有“蹬蹬蹬”跳出幾步遠的,這可以分為以下兩種情況:一種是進攻方內勁很大,從外部看動作幅度很小,其實瞬間爆發力十分可觀,所以被攻方非跳出幾步遠不能恢複平衡。第二種是被攻方有意無意地推波助瀾,在攻方力的作用線上又加上一股力(推手中叫“喂勁”),使自己騰跳得高些、遠些。原因是這樣的騰跳可以將全身筋骨抖鬆,跳後人覺得很舒服。總之,在導引推手中“力的大小”這一項基本上變為象征性的。這樣,以練“聽”勁為出發點的“演習”性推手,逐步演變為追求渾身筋骨放鬆、追求舒服的互相按摩性推手,搏擊的目的悄悄地讓位於健身的目的。

我並不是心甘情願地走到導引推手這條路上去的,因為我那時學太極拳與推手,首先追求的是技擊的目的。回想起來,有這樣兩個因素使我最終選定了導引這條路。首先應該是難以名狀的舒適感。因為我不是體弱多病而去學太極拳的,所以學了拳後就沒有一種明顯的由於恢複健康體力而生的愉悅感。使我與太極拳結下不解之緣的是導引性推手。那種舒適,不僅在技擊性推手中無法體會到,就是在打拳時也無法體會到。所以我如今基本上不打拳,但是幾天不推手卻要想念.這種“推手癮”倒是保持了二十多年,即使在農場時,回上海休假第一件事便是找人去推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體會到了導引推手中的樂趣,我慢慢地便對技擊性推手產生了厭倦。其次因為導引與技擊有共同的理論基礎,從導引推手中練出來的功夫同樣可以在技擊中派到用場。當年學推手時我曾幾回被人推到在地,往往跌倒了還莫名其妙,好像並沒有受到猛力。現在推手時我不留心也會將人推倒,往往那時我並沒有特別地發勁。由此我相信“輕”與“重”、“小”與“大”的確是會轉化的,隻是這樣的功夫要練出來比較難,比較慢。但是按沈伯伯的說法,倘若隻想學打人,渾身的硬力舍不得丟掉,雖然一時看起來別人也奈何他不得,然而結果不僅傷了身體,並且功夫上也不會有長進。欲速則不達,至柔方能至剛,所以先學“軟”、學“化”是習練太極拳的正道。從我的秉性出發,我很樂意聽取這樣的教誨。

導引推手不僅避免了可能的傷害,而且強調“意識”的活動,實際上加速了體內的氣血流轉,強化了末梢神經功能,改善了毛細血管微循環,提高了中樞神經係統對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筋腱的調節控製能力,增強了內髒器官的運動,那種百脈舒通、精神怡悅的快感我想大概是由此產生的吧。現在看來,它與各種氣功功法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我在拳術與推手方麵的進步不僅沒有使我自然而然地完成向氣功的過渡,相反,卻加深了我對氣功的成見。這種情況的產生,除了前述的經驗上的局限外(如把遙控發功現象一概視作氣功師與受氣者的默契配合),更主要的是我在學拳初期,親眼見到有人執迷於氣功而走火入魔的,這使我長期不敢越雷池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