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氣功的下馬威:神經搭錯(2 / 3)

我記得當時關於氣功的所有議論中,唯有“偷氣”的說法顯得最神秘與最荒誕不經。不過對“偷氣”的話題談得並不多,因為它不僅是“不科學”的,也是“不道德”的,沒有誰會對此津津樂道。隻是後來發生了X君的事這種說法才在我的印象中凸現出來。然而即使這樣,我還是回憶不出人們對“偷氣”到底說過些什麼。可是X君一定聽到過這樣的議論,並且對此印象十分深刻,因為他到小花園來四處向人指控戴眼鏡的老王偷走了他的氣。據他陳述,他曾親耳並且不至一次地聽到老王跟另一位也戴眼鏡的陳老師在一起說可以如何如何地偷氣,當時他並不在意。那天晚上,他在小花園練站樁,老王從他身後經過(在後來的說法中,又變成他覺得身後有人,就回過頭去,見是老王很靠近地站著,見他回頭,便走開去),後來他站著站著覺得不對勁,就回家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發覺下丹田裏的氣都癟掉了,本來他已經把丹田氣練得鼓鼓的了。於是他想到一定是老王把他的氣偷掉了。一開始,人們並沒有把X君對老王的指控認真當一回事。至少在我看來這種事是不可能的。除了從當時的唯物主義認識水平出發,不能承認人體內除了解剖可見的細胞、組織、骨胳、筋腱、髒器、血管、神經、血液、組織液等等外,還有客觀的“氣”存在,因此更談不上“偷氣”這一政治理由外,我對X君有“氣”可供“偷”,老王有能力把“氣”“偷”走也深表懷疑。我以推手的水平來衡量他們的功夫,認為即使這種事可能發生,也不會發生在這樣兩個人之間。小花園裏的許多拳友也持這種看法。本來X君對他的指控能否成立也有點信心不足,因此他不是直接找老王本人算賬,而是在拳友間進行帶谘詢性質的控訴。我當時對他的“控訴”的反應是比較直截了當的。我不好意思對他說,我看你本來就沒有什麼氣,就說,丹田氣癟掉的原因是很多的,也許那天你累了,或者身體有些不舒服。他說,沒有,我出來練功前丹田氣還是鼓鼓的,像個皮球,我沒有生病。我說,一點點小毛病你也許感覺不到呢?氣不是一樣東西,怎麼能偷走呢?他說,是能偷氣的,我聽見他親口說過他能偷氣,從命門那裏偷。我說,我看老王這個人喜歡吹牛,他的功夫又不見得怎麼好,怎麼能偷氣?不信,叫他來偷偷我的。他說,你不練氣功,你的氣是散的,偷不走。我的氣已經集中了,偷起來容易。於是我苦口婆心地向他宣傳唯物主義,教育他不要受唯心主義的毒害,終於說得他表示接受我的意見。然而第二天,我又見到他向別的拳友控訴老王的卑鄙行徑。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堅持認為,倘若拳友們都能像我那樣嚴守唯物主義的原則立場,對其進行耐心而又不講情麵的教育開導,恐怕事情就不會發展到後來那樣嚴重的地步。但是,盡管大多數人不當他的麵與我的看法基本一致,當了他的麵卻都太想扮演仁厚長者。有的說,小阿弟,做這種事是缺德的,這種缺德的事我想他是不會做的。有的說,吃一虧長一智,你下次要當心。這次就是吃虧也吃進了,不要再去想它了,反正你年紀輕,本錢足,還可以再練。有的說,小阿弟,我補點氣給你。我能理解這些年長的拳友們的苦心,他們希望順著他的思路說,能讓他多少聽進去一些,慢慢地讓這件事淡化、冷卻。也許他們已經察覺他的人格異常。這些拳友一般都比我大三四十歲,畢竟經驗豐富。回憶起來,X君平時說話就很急,以致吐詞有些含糊不清。似乎不這樣急急地搶著說,他就沒有力氣或勇氣把話說完。因此他們不想再刺激他。但從他消化了這些意見的後果來看,跟那些善良的願望相反,他隻吸收其中有利於強化他的思路的成份。他終於理直氣壯地去找老王算賬了。據他後來對我說,老王麵對他的責問很慌張,連連說,我又沒有偷你氣,我又不會偷氣!他說,你自己親口說會偷氣,怎麼偷走我的氣,又說不會偷了?老王無言以對,後來隻得說,我把氣還給你吧。X君說,老王把手按在他的命門上,當時他的確感到丹田裏的氣又鼓了起來,可是回家後氣又一點點癟了下去。“我被偷走的是元氣,”他說,“他還我怎麼還得足?‘十補九不足’!”X君借用了一句樣板戲《龍江頌》的台詞。從此以後,老王就不在小花園裏露麵了。我想他一定吹噓過幾句“偷氣”的牛皮,所以腰肝子硬不起來。X君還是到處向人控訴老王的罪惡。老王給他“還氣”後,等於招認了以前確有過“偷氣”的醜行,他對自己喪失了元氣是確信無疑了。如今他不僅是讓別人摸他癟癟的肚皮,而且還要別人摸他的小臂。“你看,我現在手臂上的肉多麼鬆啊!以前我肉很緊的。”唯有我還是堅決地否認有“偷氣”這一說,但對轉變他的思想越來越缺乏信心,以致後來看到他走過來就有些怕。跟他辯論吧不值得,不跟他辯論吧有違諍友之道。不過要是那時我能預計到日後有一天他會因此而發瘋,那麼我一定會不惜一切唾沫抓住每一個機會跟他辯論到底。他發瘋是在我去農場以後的事。我記得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我在上海度休假,也許那次是到小花園去看人下棋。我忽然看見一大群孩子又叫又嚷地簇擁著一個瘋子走來。孩子們向那瘋子吐唾沫,扔磚塊。我看見那瘋子扭過臉來,是他,X君!他的臉更白,一點血色也沒有,因浮腫而有些變形,不知是被人打的還是吃激素所致。他的兩顆眼珠像空洞,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手裏執著一根長長的柳條,嘴裏嗚哩嗚哩不知唱著什麼。看到一位昔日的小夥伴變成這副樣子,我非常地痛恨唯心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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