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搖滾記(1 / 3)

李世民

“唱完這支歌,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玄奘握住話筒,對台下平靜地說道,唇邊勾出一絲陰謀得逞的微笑。不出他的所料,整個長安體育場在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瞬間拔掉了所有音響的電源。

無論是揮舞著熒光棒的狂熱粉絲,還是玄奘身後那幾個正忙著調弦的樂手,都僵硬在原地,目瞪口呆。唯一還保持清醒的是現場的燈光師,他及時打給玄奘一束聚光,強烈的白光籠罩在這位主唱修長的身軀之上,貼滿亮片的佛珠與袈裟熠熠生輝,既刺眼又聖潔。

光柱裏的玄奘伸出中指,高高比向天空:“我要去——西天!”

在最靠近舞台的一處華麗包廂裏,雪茄從李世民的指縫之間無聲地滑落,在他的龍袍上折了幾個跟鬥,燃燒的一頭朝下,跌落在名貴的大食地毯上。他沒俯身去撿,而是抬起腳,狠狠地碾了幾腳,微微的焦糊味道從皮鞋底部飄出來。

站在一旁的秘書似乎看到李總嘴唇蠕動了一下,她連忙拉開門打算叫個清潔工進來,卻被李總的手勢阻止,因為玄奘開唱了。

玄奘的聲線豪放通透,輕而易舉響徹整個體育場。他如同一顆切入大氣層的流星,肆無忌憚地摩擦著空氣,火光四射,滾燙的聲音表麵熊熊燃燒起來。這一首《神佛在上》被他演繹得無比壯麗,聽者的耳膜與心髒隨著每一個高音激顫,隨著每一個低音沉吟,跌宕起伏的感覺有如吸毒一樣上癮。

如夢初醒的樂手們慌忙拿起樂器,手忙腳亂,試圖跟上他的節拍。可玄奘在前頭汪洋恣意地跑著唱著,根本不給這些伴奏者任何配合機會。觀眾們已經忘記了玄奘剛才的那番話,他們以為這都是演唱會故意安排的噱頭,群情無比激動,無論男女都跟著玄奘搖擺著身體,如癡如醉。

五光十色的煙火不失時機地在體育場四周綻放開來,玄奘熟稔地引導著這一大群情緒共同體,唱著跳著,逐漸把氣氛推向高潮。忽然間,他用右手抓起表演用的長柄錫杖,身子微偏,左腿半彎,擺出一個標槍運動員的姿勢,然後朝著VIP包廂方向把錫杖投了過去。

錫杖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像一隻被獵人射中翅膀的大鳥,在飛出大約二十米左右以後沉悶地落在了地上,把附近的保安嚇了一跳。

觀眾們為玄奘這個即興的發揮發了狂,學著他的姿勢紛紛丟出手裏的紙杯、彩帶、飲料瓶和手機,歡呼聲震耳欲聾,整個體育場的氣氛達到了燃點。

毫無疑問,這又是一場成功的水陸道場演唱會。玄奘得意的眼神不經意地掃過包廂,讓李世民的臉色愈加陰沉起來……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李世民嚴厲地瞪著玄奘,後者此時正懶洋洋地靠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脖子上搭著一條藍邊的粉紅色毛巾,手裏拿著一罐冰鎮可樂。

“去西天啊。”玄奘輕鬆地回答。

此時演唱會已經結束,狂熱的粉絲們也已經散去。工作人員正忙前忙後地收拾著音響器材。樂隊裏的其他人遠遠地坐著,不太敢靠近這一對老搭檔。

李世民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現在你的白馬寺樂隊正處在關鍵時期!以後不許未經策劃隨便發言——你現在是著名歌手,別讓一句話毀了你的事業。”

玄奘眯起眼睛,看了看這位肚子有點發福的同齡人:“是你的事業吧?”他特意加重了“你”這個字。

“是咱們的事業!”李世民有些惱火地糾正,把桌子上的一疊樂譜抓起來,一古腦丟到玄奘麵前。這麼多年來,即使兩個人幕前幕後的合作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李世民仍時常會感覺自己像是麵對一匹烈馬的年輕騎士。

玄奘的任性是白馬寺樂隊的招牌,也是枚定時炸彈。成立五年來,玄奘屢屢出格的行動讓無數粉絲著迷,同時也讓經紀人頭疼不已。娛樂雜誌稱讚玄奘的體內擁有一個不安分、渴望自由的靈魂,可隻有李世民知道,這個混蛋隻是單純的惡習不改罷了——從十幾年前兩個人第一次見麵,李世民便領教過他的天馬行空和隨心所欲。

休息室裏的空氣微微沉滯,殘餘的焰火硝煙和披薩的味道在屋子裏悄然流轉。玄奘沉在沙發裏,手指飛快地把樂譜蹂躪成一團團古怪的形狀,語氣微微有點認真:“喂喂,我是認真的。我打算離開這裏。”

“你要休假嗎?沒問題。一個月夠不夠?”李世民背著手在休息室裏走來走去,像一頭在籠子裏的彷徨雄獅。

“不,是徹底退出,已經五年,我已經唱夠了。”玄奘搖搖頭,把手裏的樂譜一頁一頁折成飛機,朝窗外扔去。飛機還沒飛到窗口,便一頭栽到地上。“這些東西隻是些精巧、花哨的小玩意兒。這可不是我們當初想帶給長安城的音樂。”

“怎麼不是?今天的演唱會你也看到了,他們有多喜歡你。”

玄奘露出李世民最厭惡的那種嘲諷式微笑:“喜歡我?隻要把配樂聲音開大些,裝飾音摻得再多些,就算把一頭驢子牽到麥克風前叫喚,他們一樣會興奮得睡不著。歌手如何,其實不重要。這叫什麼來著……嗯,商業包裝?”

“你不要任性了!成熟點好不好!”李世民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

“這句應該是我對你說!”

兩個成年人的聲音越來越大,互相瞪著對方,誰也不肯退讓,構成一副靜態的對峙畫麵。

玄奘以為李世民會像從前一樣揮拳打過來,正中自己的下顎,然後按照右臉、鼻子、腹部和脊背的順序依次砸過去。這家夥別看現在大腹便便,從前可是個拳擊好手,玄奘跟他打架從來沒贏過。

可這一次玄奘失算了。後者沒有動,隻是拚命咬住兩側的腮肉,似乎這樣便可以把憤怒活活咬死。時間過去了一分鍾,李世民忽然歎了口氣,放下拳頭,整了整自己的龍袍前襟,轉身離開休息室。門“砰”的一聲被重重關上,讓整個房間都微微一顫,一張沒貼牢的演唱會海報飄然跌落,背麵朝上。

這讓玄奘有些失望,又有些愧疚,他迷惑地喃喃道:“這家夥,難道真生氣了?”

就像李世民很了解玄奘一樣,玄奘也很了解李世民。這個男人做事一板一眼,理性到乏味,跟玄奘其實完全不是一路人,奇妙的是兩個人的友情卻保持了很久。玄奘的白馬寺樂隊能達到今天的聲勢,都是李世民在幕後推動的結果。

所以當玄奘提出退出的時候,他認為李世民一定會勃然大怒,把自己狠狠揍上一頓。可李世民的反應出乎意料,這讓玄奘百思不得其解。

玄奘認真地思考了五分鍾,還是想不明白,索性放棄不去想——人際關係一向不是他的強項。他抬腕看了看時間,現在是晚上十二點差五分,正是出逃的好時機。

他把那套演出用的華麗袈裟脫下來,隨手扔在衣筐裏。這套戰袍陪他走過了幾十場水陸道場,和主人一樣聲名煊赫,可玄奘從來沒喜歡過。

有一次,玄奘接受電台采訪,主持人問起袈裟的事,玄奘直截了當地回答:不,不,跟藝術追求沒關係,那是合同要求嘛。”為此李世民衝他咆哮了好久。

玄奘從大旅行包裏拿上早就準備好的淺藍色運動服和一雙跑鞋,戴上墨鏡,甚至還準備了一頂難看的栗色假發,正好可以把他的光頭蓋住。穿戴好以後,他俯身從旅行包的側袋裏取出一個信封,從裏麵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把小鑰匙,係到脖子上的一串佛珠裏。

準備停當以後,這位大明星離開休息室,衝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員打了最後一個招呼,雙手插在褲袋裏,悠閑地朝體育館的停車場走去。

此時人群早已散去,偌大的停車場裏孤零零地隻停放著一輛雪白色的四輪驅動SUV。

玄奘在佛珠上捏了一下鑰匙,遠處的SUV車燈閃亮,鳴叫了一下,像一隻認出了主人的忠犬。如果它有自主意識的話,一定會拚命晃動著車後的廢氣管衝玄奘跑過來。

玄奘已經把所有行李都打成了一個包裹,擱在車後麵。現在他隻需要拉開車門,發動引擎,把油門輕輕踩下去,便可以離開長安。

這個出逃計劃已經在他心裏盤桓很久了。他當了五年歌手,在李世民的一手策劃下,已經成為長安城內最受歡迎的偶像。可玄奘每次唱出來的歌,都讓自己覺得像喝下一瓶碳酸飲料,五顏六色,無比刺激,卻毫無營養,還容易導致胃疼。

這些歌大多是出自李世民旗下的專業團隊,完全工業化流程操作。他們編起曲子來精密得像一部光譜分析儀,會嚴格按照聽眾的神經反射弧與腎上腺素分泌速率來填寫音符。玄奘自己也寫歌,可惜總是會被這些家夥搞得麵目全非。

自尊心強烈的玄奘,不能想象這些“生了肺病的狗吹出的口哨”冠上自己的名字,在大唐國境內廣為流行。他隔三差五便會鬧出點事來,借此向李世民提出抗議,可每次胡鬧,都會被推廣團隊當成白馬寺樂隊的個性品牌來宣傳,反而進一步推動了玄奘的人氣……

真正促使玄奘作出決定的,是在上一周。

那一天的深夜,他從錄音棚出來,心情抑鬱,推掉了所有的邀請,獨自踏上午夜班次的環線地鐵。地鐵車廂裏燈光昏黃,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玄奘就這麼孤獨地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飛速後退的黑色牆壁,漫無目的地圍著長安城一圈一圈地轉著。

然後他看到了兩個流浪藝人從隔壁車廂走過來。老的那個叫做觀音,已經瞎了;小的年紀才十幾歲,自稱叫木吒。

觀音穿著一身破舊的軍大衣,懷裏抱著一個破舊的吉他,便宜貨,琴板斑駁不堪,像隻得了皮膚病的野貓;木吒用黑膠帶在自己腰間纏了一圈乳白色的小塑料桶,一手攙扶著觀音,一手在塑料桶上敲打,發出空洞的咚咚聲,希望能吸引聽眾的注意。

這一老一小明顯選錯了時間,午夜地鐵裏乘客寥寥。他們沿著一節節空蕩蕩的車廂穿行,一直到玄奘坐的這節車廂,才發現了第一位聽眾。

木吒看到玄奘,拽了拽觀音的袖子。觀音停在玄奘麵前,沒有任何開場白,徑直抱起吉他彈唱起來,嗓音沙啞蒼涼;木吒稚嫩的雙手有節奏地拍打著塑料桶,努力敲起鼓點。

觀音的歌曲並不好聽,唱功也很爛,可旋律中那種樸拙的味道,卻是玄奘久未品嚐到的。玄奘閉上眼睛,把腦袋靠在車窗玻璃上,覺得自己心中有一個開關忽然被撥動了。

唱完以後,木吒怯生生地把一個空罐頭盒遞到玄奘麵前。玄奘摸摸口袋,發現除了香煙和打火機以外沒有任何東西。他平時出門有助理打理一切,自己從來不帶錢,剛才進地鐵時,他還是用簽名從年輕的女售票員那裏換的地鐵票。

木吒微微露出失望的表情,觀音卻拍了拍他的肩膀,衝玄奘鞠了一躬:“先生肯安靜地聽完,沒趕我們走,我已經很欣慰了——可以讓您再聽一首嗎?”

玄奘木然地點了點頭,於是他們又唱了一首。歌曲大概是自己寫的吧,旋律粗糙,歌詞潦草,許多細節根本沒經過推敲,全是即興發揮。玄奘甚至懷疑,即使是同一首歌,他們唱第二遍都會有許多不同。

“這樣的音樂,在李世民眼裏大概屬於野生亂來的吧,太胡鬧了。”玄奘暗自感歎。

一曲終了,玄奘忍不住問道:“你們怎麼選擇這個時間賣唱呢?地鐵裏明明什麼人都沒有。”

觀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已經瞎了,有沒有人聽,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同。”他又指了指木吒:“他還年輕,有沒有人聽,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兩個人向玄奘告別,玄奘問他們去哪裏,觀音回答說回西邊,然後蹣跚著朝下一節晃動的車廂走去。木吒忽然回頭端詳了一下玄奘的臉,然後把眼神挪到車廂上方的巨大海報,海報上有一個禿頭和尚,拿著禪杖穿著袈裟,擺出一個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姿勢。

木吒眼神一亮,咧嘴笑了起來。玄奘突然非常羞愧,他感覺自己才是被施舍的人。

玄奘收回蔓延的思緒,打開車門,坐進司機的位置。從那一天夜裏開始,他決定放棄這一切所謂的“事業”,像這一老一少的流浪藝人一樣,去西邊。至於具體是西邊的哪裏,玄奘沒有問,這其實不重要。

他發動車子,前方的雨刷擺動了幾下,發出古怪的沙沙聲。玄奘皺了皺眉頭,把頭探出車窗,發現雨刷上夾著一頁紙。這頁紙是油墨印的,邊緣已經被磨出毛來,很有些年頭了。紙上是一張黑白失調的照片,歌手的臉被蹭得模糊不堪,旁邊配著一行藝術字體:水陸表演,歌手玄奘。下麵有演出的時間與地點,地點的錯字還被一隻紅筆塗改過。

“這個混蛋。”玄奘笑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單獨登台表演時的宣傳單,還是李世民親手印的。玄奘記得那時候李世民還是個精瘦的大學生,在借來的印坊裏熬了一個通宵,弄出幾百份海報,身上的油墨氣味持續了一個多星期。他們倆捧著這疊宣傳單跑到街上散發,差點被衙役抓起來。

玄奘摘下墨鏡,把車子開出停車場,順便點起了一支煙。深夜的長安城格外靜謐,喧囂了一天的都市陷入沉睡,隻有遠處高層還有幾處稀疏的燈光。白色的SUV在寬闊無人的街道上馳騁,排氣量4.0的排氣管發出威武的嗚嗚聲,宛如一匹雪白的龍駒在星空下的草原馳騁。

玄奘把車子開到長安城西北方的一間工廠門前,這裏是當年他開第一次演唱會的地點,如今已經被企業廢棄,隻剩下一些巨大的機械殘骸悄無聲息地躺在雜草叢裏,好似一個收藏巨獸遺骸的墳墓。

一輛黑色寬闊的轎車早已停在門口,那是李世民的座駕,長安城無人不識。

李世民換了一身便裝,靠著車子吞雲吐霧。他看到玄奘來了,把手裏的雪茄丟在地上,習慣性地踩滅,冷著臉道:“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喂喂,明明是你把那張宣傳單夾到我車前的。”玄奘叫道。李世民沒理睬他,徑直走到工廠前,打開大門走了進去。玄奘下了車,緊隨其後。

當年的表演台早被拆走,現在這裏是一個圓錐形的廢鋼渣堆,巨大的黑色顆粒在夜裏閃著深沉的光芒。兩個人沉默著爬上鋼渣頂端,俯瞰下麵,一如當年。

“坐。”李世民命令道。玄奘一屁股躺倒在渣堆上,雙手枕在腦後,左腿搭在右腿上晃動。這個賭氣的動作讓李世民有些好笑,但他控製住了麵部肌肉,表情保持在冷淡和憤怒兩種狀態。

“還記得這裏嗎?”李世民保持著站姿。“當然。”玄奘回答。

當時那一場演出,來的觀眾隻有三四個人,讓玄奘無比失望,幾乎想任性地放棄演出。李世民在後台把他死死拽住,哪怕隻有一個觀眾也要演到底。可巧那三四個人中有一名星探,看中了玄奘的潛質,他的演藝生涯就此打開了局麵。

“記得那時候你對我說,既然大話滿滿地要做真正的音樂,就別瞻前顧後患得患失。”玄奘仰望天空。

“你覺得我們這麼多年來,是不是在白費功夫?”李世民問。

玄奘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反問道:“還記得當初咱們的約定麼?”

“嗯,我要做長安最成功的商人,而你要寫出最棒的音樂。那個時代可真好哇。”

“現在你已經做到了,我卻還沒有。”玄奘說,“我總要去完成這個約定,不然怎麼對得起你。”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憤世嫉俗,特立獨行,不甘心被資本家擺布,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李世民喜歡把所有的事情——無論是市場調研報告還是衝他老朋友發的脾氣——都一條一條列出來,清清楚楚。

“你從來不考慮現實,每次胡鬧完都揚長而去,都是我給你擦屁股!當年是,現在也是!整個長安都要聽我的話,唯獨你這個該死的家夥,依舊我行我素!”

“這算是抱怨還是表揚?”玄奘插嘴問道。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不肯說出正確答案。他這個招牌式的瞪視讓所有的下屬與合作夥伴都噤若寒蟬,卻絲毫奈何不了玄奘這個油鹽不進的怪胎。

李世民也不管玄奘聽得懂聽不懂,一個人絮絮叨叨說了半個多小時,把玄奘離開所導致的全部損失都列了出來。玄奘聽得幾乎要睡著了,他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的腦子裏怎麼能同時塞進這麼多數字。

“你是想要賠償嗎?”玄奘問。

“是的,站起來!”李世民對玄奘吼道。玄奘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下一個瞬間,李世民的拳頭重重砸到了他的下巴,把他一拳打倒在地。“這一拳,是因為你差點毀了老子的事業!”

玄奘晃悠著爬起來,很快第二拳又重重打到他的右臉。“這一拳……是因為我早就想揍你的臉,隻不過考慮到你要出鏡,我一直不敢打。”李世民氣勢如虹,這一刻他從一個職業經紀人變回了當年那個用拳頭解決一切的不良少年。

第三拳狠狠地搗中了玄奘的腹部,他疼得彎下腰去,李世民趁機雙手握在一起,朝他的脊背砸去——不良少年李世民的標誌性打法。玄奘被砸得眼冒金星,他下意識地想要反抗,但與李世民的鬥毆他從來沒有贏過一場。

“最後一拳,是因為你沒完成我們的約定!”李世民的聲音傳進耳內,玄奘不知從哪裏冒出的力氣,大吼著弓起腰衝過去,一把抱住李世民,兩個人從鋼渣堆頂滾落下來。鋼渣顆粒在人體翻滾碰撞下發出嘩嘩的摩擦聲,頗有金屬質感,有如搖滾樂隊的前奏。

兩個人一直軲轆到鋼渣堆底才停下來,氣喘籲籲地分開。李世民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名貴的衣服被豁了許多口子,狼狽不堪;玄奘比李世民更慘,那張風靡長安的俊秀臉龐,此時無比淒慘,嘴唇和眼角都被打裂,臉頰一片青紫,鼻子還流淌出一道鮮血,像條蚯蚓一樣盤在白皙的麵孔上。

兩個人對視片刻,努力擺出仇視的表情,可最終還是沒繃住,同時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工廠內回蕩。

以前玄奘經常和李世民這麼打架,這是他們特有的交流方式。可自從白馬寺樂隊走上正軌之後,兩個人都拘束起來,再沒打過這麼蕩氣回腸的架了。兩個人相互攙扶著離開工廠,跌跌撞撞走到車子旁邊。

李世民從車裏拿出幾副OK繃和棉球,扔給玄奘。他顯然是有備而來,憋著一肚子氣要揍玄奘一頓。

“對不起,我會帶著真正的音樂回來的。”玄奘忽然低聲道。

李世民扔給他一支煙,不屑道:“得了吧,每個剛畢業的愣頭青都愛這麼說……西天真那麼好麼?”

“不知道,但我必須得去,我的靈魂聽到了召……”

“閉嘴,少來文學青年那套說辭。我問你,你都帶了什麼?”

玄奘指了指那輛雪白色的SUV:“你送我的那把吉他、動圈麥、一套音響和六盤CD,還有幾刀樂譜紙。”

李世民像是看一個外星生物一樣審視玄奘:“這就是你的旅行裝備?你就打算靠這些東西支撐到西天?”

“是啊。”玄奘有些不明就裏。

“你除了唱歌,根本就是個廢物。”李世民罵罵咧咧地把身體伸進轎車,拽出一個碩大的登山包,商標都還沒來得及扯掉。李世民把登山包推到玄奘懷裏,玄奘差點沒抱住,包裏鼓鼓囊囊,十分沉重。

“睡袋、小型帳篷、打火機、手電筒、壓縮餅幹、指南針……還有一大堆保證你這個混蛋不會在半路死掉的東西。自己慢慢看。”

“謝謝。”玄奘咧開嘴笑了。

“滾吧,完不成約定,不要回來見我。”

李世民鑽回到車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今天晚上,他打算把所有的管理人員都從被窩裏叫出來,通宵討論後玄奘時代的白馬寺樂隊宣傳策略。

玄奘看著李世民的座駕消失在黑夜裏,揉了揉臉上的傷口,暗自嘟囔道:“這個家夥打起人來,還是一樣的疼啊。”他嘟囔著,拖起登山包回到自己的SUV裏,重新發動車子。

“晚安,長安。”玄奘把後視鏡調整了一下,最後從鏡子裏看了一眼都市。白色的SUV發出低沉的轟鳴,在長安城的夢囈中緩緩離開。

孫悟空

玄奘開著白色的SUV一路西行,沿途路過許多城市,也遇見過許多人。困了他便趴在車裏睡一會兒,餓了就在路邊的小便利店買些速食食品,有時候還會在野地裏撅著屁股點酒精燈煮泡麵吃。

沒有緊迫的日程,沒有如影隨形的粉絲,想唱什麼唱什麼,唱得再荒腔走板,也沒有製作人在錄音棚裏大吼大叫。作為一名前著名歌手,他已經好幾年沒有享受過這種流浪的待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忽然發覺自己有點寂寞。

雖然自彈自唱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玄奘希望還是能有一個搭檔——不是李世民那種事務型的搭檔,而是能在音樂上誌同道合的夥伴。

以前的白馬寺樂隊裏,有好幾個出色的樂手,都是李世民從各地重金挖過來的。他們在音樂方麵都有天賦,表現無可挑剔,可玄奘始終不大喜歡。他們每天按部就班,按照合同的要求歌唱、跳舞、演奏,連開玩笑都有預先策劃的腳本。

白馬寺的樂手們表現沒有破綻,也沒有激情。音樂對他們來說,隻是謀生的手段,不是愛好。與其說他們是音樂人,倒不如說他們是一群音樂上班族。

玄奘從來沒跟他們合練過,他們從不會提出任何音樂上的建議,隻是機械地重複著手裏的樂譜,把每一個音都找得很準,準得令人發指,令人索然無味。玄奘非常厭惡這種循規蹈矩,他在各種場合經常即興發揮,不是突然把調子拔高幾度,就是砸毀樂隊的吉他或其他樂器,讓這些上班族被計劃外的襲擊搞得手忙腳亂,找不著調兒。每次陰謀得逞,玄奘都會高興那麼一兩分鍾,旋即變得更加失落。

玄奘出走的一個原因,正是他實在不想和這些忘記放鹽的麵包繼續待在一個烤箱。

“不過一個人去西天,未免太寂寞了。”玄奘對著後視鏡自言自語。白色SUV的引擎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是在讚同主人的話。

組成一個像樣子的搖滾樂隊,至少要四個人:主唱、吉他手、貝斯手和鼓手,這也是在漫長旅途中湊一桌麻將的最低數目。

“哎呀哎呀,不過這東西勉強不來的。”玄奘抓了抓頭,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個禿頭,“像我這樣的傻子畢竟不多。”如果李世民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坐著,一定會非常讚同這個評價。

這時候,儀表盤上的紅燈亮了起來,車子該加油了。此時他正置身於一座忙碌的城市裏。這裏大部分建築都是方方正正的,外表是未經修飾的水泥原色,放眼望去,視野裏是蒙蒙的一片灰白。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幾乎沒人駐足停留,也沒人朝這輛SUV多看上一眼。

玄奘握著方向盤慢慢在街上移動,發現馬路兩側除了各種各樣的基金、證券公司與銀行,幾乎沒有任何其他招牌,甚至連家書店或服裝店都沒有。

玄奘在街上轉了很久,終於在城市的邊緣找到一家加油站。他把車子開進去,按了按喇叭,一個疲憊的中年男子拿著油槍慢吞吞地走過來,眼袋大得嚇人。

“老板,加油。”

“嗯。”老板熟練地撥開SUV的油蓋,把油槍放進去,“出遠門啊?”

“對,去西天。”

“好遠,做投資項目去?”

這句話讓玄奘有點噎著了,他抓了抓頭,才回答道:“算是吧,我想去尋找真正的音樂。”

“真正的音樂……那一定很值錢吧?”

玄奘明智地閉上了嘴,把老板扔在車旁加油,自己鑽進加油站的小超市轉來轉去。一會兒工夫,他買了幾袋麵包、一打啤酒、一罐口香糖和兩盒鉛筆——最後一樣不是用來寫字,而是用來咬的。他從小有思考時咬鉛筆頭的習慣,而開車時的思考時間很漫長。

他抱著這一大堆東西來到櫃台,老板也已經加好了油,回到收銀機前開始結賬。玄奘無聊地左顧右盼,無意中看到櫃台旁邊扔著一個大紙箱,紙箱裏堆著許多磁帶和CD。他眼睛一亮,自從進入這個城市以來,他總算看到關於音樂的東西了。

“老板,我能看看那些東西嗎?”

“哦,那是不賣的。”老板看了一眼,淡漠地回答,“那是別人丟這兒的,你想要盡管拿走就是。”

玄奘好奇地蹲在箱子前,一一審視。這些磁帶相當古老,帶麵上貼著淺色條紋的不幹膠,上麵寫著一些難以辨識的文字和數字,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式出版物,應該是個人買來空白磁帶自行錄製並標記分類。可惜玄奘這次出行沒有帶錄音機,所以他隻是略帶感傷地翻檢了一遍,很快便把注意力轉向CD。

這些CD全部都是刻錄盤,沒有套封,好多盤麵都被劃得不成樣子。玄奘挑了半天,才從中間找出一張保存相對完好的光盤。在盤的正麵,不知是誰用馬克筆潦草地寫著幾個字:《大鬧天宮》Unplugged Live-#3。

玄奘繞有興趣地用兩隻指頭拈起這張CD,放到那一堆等待結賬的食品中去。老板看都沒看,直接丟進購物袋裏。

從加油站出來,玄奘發動汽車,把這張CD推進車載音響裏,緩緩開上公路。

一陣急促的旋律從SUV的環繞立體聲喇叭裏流瀉出來,如暴風驟雨,又似霹靂弦驚。玄奘如觸電一般一下子跳起來,光頭重重撞到了駕駛室頂棚。

玄奘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狂暴的吉他Solo,裏麵充滿了無比彪悍的生命力,旋律與技巧已經退居次要地位,演奏者完全是靠著激情澎湃來控製節奏——不,節奏也已經不存在了,這已經不是音樂,而是一片無邊無際、弱肉強食的原始叢林,每一個音符都化身為棲息其中的野生動物,從此而起,從此而終,生生不息,莽撞而響亮地活著。

玄奘猜測那個吉他用的一定是超高張力碳纖琴弦與厚質琴板,隻有這種配置才能承受演奏者野性四溢的瘋狂。玄奘忍不住想象,得是多麼粗壯堅韌的手指,才能撥動如此張力的琴弦,演繹出這等睥睨天下的霸氣。

音樂的時間並不長,隻有二十多分鍾,後麵沒有了。可這差不多是玄奘有生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二十多分鍾。當演奏結束以後,他的雙臂仍舊呆呆地壓住方向盤喇叭,讓SUV在公路上發出嗚哇嗚哇的叫聲。路過的汽車與路人都無比驚詫,紛紛繞行這個怪胎。

玄奘用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趕緊恢複神智。他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是掉頭猛踩油門一路衝回加油站,不顧老板詫異的目光,拽著他的胳膊大聲嚷道:“喂,這張CD是你從哪裏弄來的?”

老板被這個年輕和尚嚇到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這,這是附近一個小男孩送來的,他想換口香糖吃。”玄奘又追問那個小男孩子的下落,老板猶豫了一下,還是寫給他一個地址。

玄奘如獲至寶,買了一份城市地圖,按圖索驥,很快便找到一處樓盤。這個樓盤叫做五指山,裏麵一共有五棟公寓樓,每一棟都高聳入雲,像是人的五根指頭直插天空。和這座城市的主流建築差不多,五指山樓盤用的是暗灰色的外護牆與紅褐色磚塊,比例精準,色調低沉,猶如五個臉色陰沉的銀行家在開董事會。

小男孩恰好在其中一棟樓下玩耍,他的特征和加油站老板說的一樣:腦袋很大,眼鏡很大,眼睛卻很小,而且穿著一身火燒雲顏色的衣服。

玄奘走到小男孩麵前,從懷裏掏出一把糖果:“小朋友,聽說你曾經賣過一個雜物箱到加油站?”

小男孩覺得這個光頭大哥哥有些凶,嘴巴緊緊繃住,也不否認,也不承認。玄奘沒什麼對付小孩子的經驗,他連問了幾句,小男孩恍若未聞,還把手背到背後,根本不去看他手裏的糖果,反而對他背後背的吉他充滿了好奇。

玄奘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把吉他解下來,隨意撥弄幾下,遞到小男孩麵前。小男孩眼神裏有了幾絲興趣,膽怯地伸過手去在琴弦上碰了一下。吉他發出悅耳的聲音,小男孩終於露出笑意。玄奘索性把吉他平放在地麵上,教他用指肚在琴弦上摩擦。

這時候,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休息時間已經過了,你怎麼還不去屋裏複習奧數?”

小孩子渾身一顫,連忙低頭轉身跑進公寓樓。玄奘抬起頭,眯起眼睛,看到在公寓入口處站著一位穿著辦公套裝的少婦,大約三十多歲,身材還算窈窕,眼角卻已經有了深刻的魚尾紋。

“先生,你認識我家小紅?”少婦注意到玄奘穿了一身破牛仔裝,地上擱著一把吉他,一臉的不信任。

“哦,不是,我隻是想問問他關於這張CD的事情。”玄奘從懷裏掏出CD,遞給少婦。少婦沒有接,隻是略微掃了一眼,淡淡回答:“這是我家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