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把它還給您。”
“你喜歡的話拿走好了。我們家裏沒有那麼大地方,每年都要清理一批用不著的雜物。”
少婦想要轉身離開,玄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急切粗魯地問道:“我,我能問問這張CD的演奏者是誰嗎?”
對於這個問題,少婦顯得有些不耐煩:“你問這個幹嘛?”
“喜歡啊!你不覺得這段演奏得太牛逼了麼?”
“不要說髒話,先生。”少婦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玄奘卻置若罔聞,拽住她的胳膊,堅定地注視著她的雙眼。住戶們進出這棟公寓樓,多少都會側過頭來看上他們一眼。兩個人對峙了半天,少婦終於投降,垂下雙肩,微微吐出一口氣:“好吧,我告訴你,但你先鬆手。”
玄奘鬆開了手。
“這個演奏者,叫孫悟空,是我先生的一個好朋友,以前是個業餘樂隊的吉他手,好像叫什麼……嗯,花果山樂隊吧,我先生也在其中……他們經常搞一些小規模演唱會什麼的。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說到這裏,少婦露出憤憤不平的表情:“現在想想,如果那時候我先生把玩的時間拿來提高自己,多考幾張證書,多背幾個單詞,說不定現在工資會更高一些。所以我不能讓小紅重蹈覆轍,一定要從孩子抓起。那些磁帶和光盤,早就該處理掉了,我家裏還有別的,你喜歡可以全拿走……”
少婦眼看要進入嘮叨模式,玄奘及時打斷了她。
“您說……呃,這位孫先生,現在還在搞樂隊嗎?”
“當然不是了!一個成年人,怎能一直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少婦仿佛受到了很大侮辱,瞪大了眼睛,“你知不知道為了讓我先生走上正軌,我花了多少心思!我和我先生結婚以後,樂隊就解散了。後來孫悟空去了家證券公司做股票操作員,賺了點錢,在這個五指山公寓裏買了一處房子。不過我們已經沒什麼來往了。嘖嘖,股票操作員,不知能賺多少錢。這裏的房子可是很貴的。”
玄奘放過了這位少婦,他怕自己在找到孫悟空之前就被她煩死。少婦一獲得自由,連忙匆匆走進公寓,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是否需要報警。
玄奘找到了五指山物業公司,這次他學會如何跟這裏的人打交道了,直接丟過去一張麵值不低的鈔票,很快物業公司的人便給了他一個滿意的答案:五指山B棟2804。
二十八樓在這裏小區裏算是個不錯的位置,視野開闊,遠離浮塵層。玄奘按照這個門牌地址找到2804的門口,按動門鈴。
十秒鍾後,門打開了。出現在玄奘麵前的人大約有四十多歲,很瘦,眼窩深陷,周圍一圈黯黑,一副神經衰弱的樣子,甚至還有些禿頂的征兆,整個人像是剛從石頭裏剖出來的,枯槁而冷漠。
玄奘注意到了他的手,那是一雙彈吉他的手,手指修長,指節粗大,指尖還有老繭的痕跡。
“孫悟空?”
孫悟空點點頭。玄奘很高興,拿出那張CD:“這張CD,是你在花果山樂隊時候刻錄的吧?”孫悟空看了一眼,毫不動容。他的眼球在轉動的時候,麵部鬆弛的肌肉幾乎完全不動,顯得很漠然。
“這是我聽過的最棒的吉他演奏!”玄奘真心實意地稱讚。跟孫悟空相比,白馬寺的那群樂手簡直是群被棒球棍砸斷了指頭的白癡。
“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孫悟空說,“我現在哪裏有心思去搞那勞什子。”他看了一眼玄奘背後的吉他,又補充了一句:“年輕人,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也得考慮考慮自己,不要不務正業了。”說完以後,孫悟空要把門關上,卻被玄奘眼疾手快,用琴枕擋住了門框。
“不務正業的是你吧!”玄奘怒氣衝衝地嚷道。孫悟空怔怔地看著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花果山樂隊裏的樣子,跟他差不多。他湧起一種莫名的懷念,對玄奘說:“既然你不肯走,那麼進來坐坐吧。在股市開盤前,我還有那麼幾個小時。”
玄奘發現孫悟空的家很整潔,隻有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櫥、一張寫字桌和一台電腦,還有一台飲水機,素淨得簡直不像個家。別說音響和照片,就連個書架都沒有,隻有幾本厚厚的經濟類書籍擺在電腦旁。
“那些東西我都已經清理掉了,現在什麼都沒剩下。”孫悟空向玄奘解釋道,他略帶得意和傷感地指了指窗外,“能在這個城市裏擁有這麼一套房子,是很難得的。可惜五指山的房子很貴,每個月都要還很高的房貸。”
“有多高?”玄奘對這些東西沒概念,所以他總被李世民罵是條不知柴米貴的廢柴。
“就像整座五指山樓盤都壓在自己身上。”孫悟空苦澀地開了一個玩笑。不知為什麼他對這個比自己小那麼十來歲的年輕人很有好感,大概是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
玄奘很快把話題轉到了那張CD上:“你到底是怎麼彈出這首《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接過光盤,用右手輕輕摩挲著光盤光滑的表麵,眼神泛起異樣的光芒。
“那首《大鬧天宮》啊……大概是我們在最好的狀態下最好的一次發揮吧,完全是即興發揮,那以後再也沒找到這種感覺。那也是我們花果山樂隊最後一次的合作,唱到最High的時候,我們點著了一個大倉庫,然後和聽眾們帶著十幾輛車在城市裏遊蕩,把全城的警察都招來了,差點釀成了暴動。”孫悟空說這些的時候一臉的自豪,顯然那是一次即使是房貸也無法磨滅的青春記憶。
“打那以後,樂隊很快就解散了。老牛去了一家保險公司,老蛟轉做進出口貿易,我也給證券所投了簡曆——得為花果山的那群小猴崽子的前程著想呐。”孫悟空說到這裏,有些靦腆地給玄奘倒了一杯純淨水。玄奘咂了咂嘴,一臉痛惜的表情。
“你不後悔嗎?”
“沒什麼好後悔的,到了什麼年紀,做什麼事。”
玄奘很不喜歡這個淡然的答案,他脫口而出:“跟我去西天吧!”
“西天?”孫悟空有些詫異。
“對!西天!我是從東土大唐而來,去西天尋求真正的音樂!”
孫悟空嘲諷地笑了:“跟你走了,房貸誰還?誰來養活花果山的猴崽子們?”
玄奘憤然把身上挎著的吉他丟在他麵前,樂器落在地板上,琴弦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我就不信,彈出那種音樂的人,會對這個無動於衷!”
孫悟空老練地觀察了一下,這把吉他經過了刻意調整,雖不及他當年那把凶器豪放,但也頗得幾分神韻。很明顯,這是玄奘根據CD裏的演奏,對吉他進行了調整。這份鑒識功力讓孫悟空略微驚訝了一下。
…“怎麼樣?”玄奘滿懷希望地問。
“好吉他,不該這麼摔打,要好好愛護啊。”孫悟空把吉他從地上撿起來,遞還給玄奘,“對不起,我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了。”
“扯淡!你這是在犯罪!股票操作員誰都可以幹,《大鬧天宮》可隻有你一個而已啊!”玄奘有些生氣,霍然起身。他第二痛恨的是演出合同,第一痛恨的是眼看一個有才華的天才這麼沒落下去。
孫悟空抬腕看了看手表,做了個送客的手勢:“我差不多要去上班了。再見。”他像是一塊頑固的岩石,把玄奘所有的情緒都擋在外頭,置若罔聞,絲毫不為所動。
孫悟空離開了五指山公寓,玄奘沮喪地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有一種深重的挫敗感。狠狠地踢了一腳電梯門,他把吉他重新背在背上,朝小區大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他的肩膀忽然被一隻大手按住。大手相當有力,輕輕一壓,玄奘便動彈不得。回過頭去,他看到一個體格魁梧的男人站在背後,西裝革履,金絲眼鏡,有如一個大號的李世民。
“喂,是你剛才騷擾我老婆?”男人問。玄奘臉色一下子變得精彩起來……
孫悟空上了整整十二個小時班,八小時是份內的,另外四個小時是他主動申請加的,為的是能換取不菲的加班費。這樣一來,這個月的月供便有著落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回家的時候,孫悟空的雙眼因為盯屏幕太久而疲澀到流淚,不得不先點了幾滴眼藥水,才往家裏走去。他身心俱疲,如同一眼水源幹枯的深井,隻想趕快倒在床上睡上一覺,好應付明日同樣繁忙的工作。那個年輕人的事情,隻在他心裏閃過一念,很快便被堆積如山的擔憂淹沒了。
回到公寓,打開門,他簡單地洗漱了一下,然後和衣躺在床上,此時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孫悟空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每次入睡不借助安眠藥的話,得花上一兩個小時才能睡著,早上起床,經常會在枕頭旁發現許多猴毛。
躺下沒五分鍾,孫悟空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喧嘩,隆隆的音波把玻璃都震得微微顫動。他有些惱怒,他睡眠質量本來就很差,最討厭別人半夜還弄出噪音來。可再仔細一聽,他發覺有些不對勁。這不是單純的噪音,似乎帶著旋律,而且他很熟悉。
《大鬧天宮》?很像,可細節處卻有些許不同,少了幾分狂野,多了些青澀。
孫悟空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窗子,把頭探出去,發現幾棟公寓樓裏都有燈光亮起,好多人也像他一樣開窗朝外頭看去,希望能找到噪音的源頭。
在五指山公寓的樓下,一輛白色的SUV大剌剌地停在花園裏,從車裏接出了幾根蜿蜒如蛇的粗大電線,牽連起五六個車載揚聲器圍在汽車周圍,無比囂張地傾吐著大當量分貝。一個年輕人站在車頂,挎著一個吉他自顧彈奏著。
這套音響是玄奘從長安帶來的,特點是個頭小、功率大,足可以開一個小型演唱會。玄奘把音響從車裏搬出來,接好揚聲器和功放,音量大到足以驚動二十八樓的孫悟空和周圍不幸的鄰居們。
“切音手法不對。”這是掠過孫悟空腦海的第一個念頭,連他自己都很奇怪,下意識的第一件事,居然不先著惱這人擾人清夢,反倒評價起他的演奏水平來。
玄奘對二十八樓的孫悟空的想法一無所知,他完全沉醉在癲狂的曲調中,一臉癡迷地撥動琴弦。無數居民探出頭來,睡眼朦朧地望著玄奘。這個場麵太過超現實了,以至於他們中的好多人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孫悟空把整個臉都貼在玻璃上,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盡管從二十八樓到地麵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可他一眼就認出來了,玄奘懷裏的吉他不是早上帶進家裏的那把,而是當年伴隨著花果山樂隊走完全程的重裝木吉他。
“他從哪裏弄來的這東西?”孫悟空心裏納悶,他自己都不記得那把吉他最後的下落了。他又看了一眼,忽然鼻子微微發酸,意識到他沒見到這個老夥計快十年了。
久已幹涸的淚腺湧出淚水,漫過有些刺痛的眼瞼。孫悟空一瞬間產生了幻覺,仿佛樓下瘋狂彈奏的不是玄奘,而是那把重裝木吉他本身。它在呼喚著他,正像一隻尋找主人的忠犬,又似是一具失去了魂魄的軀殼。
樓下的《大鬧天宮》愈演愈烈,玄奘把音響音量開到了最大,肆無忌憚地胡鬧著。彈完一曲,玄奘抓起麥克風,衝著二十八樓大吼:“孫悟空,你聽到了嗎?!這就是你的大鬧天宮!!”回聲在五棟公寓樓之間回蕩,久久不曾散去。
二十八樓沒有任何回應,窗戶不知何時已經關上了,屋子裏依然黑著。玄奘又大吼道:“孫悟空,出來聽聽你的大鬧天宮!聽聽這把吉他!”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玄奘憤怒地在琴弦上飛快掃過幾遭,看了看樓盤外頭,物業的人被他鎖在了辦公室裏,警察大概還要五分鍾才能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裏,玄奘沒別的選擇,隻能繼續彈著《大鬧天宮》。
這把吉他的琴弦太獨特了,剛才的彈奏讓他的手指酸疼如刀割。樓裏不情願的聽眾們回過神來,開始大聲叫罵。
“孫悟……”玄奘再一次仰頭大叫,剛剛喊出兩個字,手裏突然一輕,吉他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搶走。
“笨蛋!這一段的指法不是這樣的!”孫悟空板著臉,可雙目卻炯炯有神。他把重裝吉他懷抱起手裏,玄奘謙卑地跳下車去,讓孫悟空和重裝吉他單獨留在SUV車頂。
人與吉他接觸的一瞬間,那隻野性的猴子複活了。
孫悟空的手隻是那麼輕輕拂過,一連串豪邁的音符帶著火花,通過揚聲器擴散到空氣中,隆隆作響,好似雷神從雲端降臨到人間。此時的孫悟空,不再是五指山下那卑微的上班族,而是《大鬧天宮》LIVE時無所畏懼的吉他手。
根本無需任何猶豫,磅礴的旋律自然而然從孫悟空體內流瀉出來,流經重裝吉他,發出巨大的聲響。樓下停放的許多車輛,都爆發出警報聲,如同一群跪拜在這位夜之君王麵前的顫抖信徒。
音樂在五座巨大的建築之間激烈地流轉,整個五指山公寓都被咚咚的低音炮震得一陣發顫,仿佛一個停止跳動的心髒被巨大的起搏器反複電擊,莫名的活力便從震裂的縫隙裏絲絲縷縷地蒸騰而起,繚繞在五指山公寓的四周。
第一小節響起,大地轟鳴;第二小節響起,山石崩塌;第三小節響起,萬物複蘇;第四小節響起,一個壓抑已久的靈魂高高躍起,綻放出了無比奪目的光彩。
“怎麼樣?我說過他是最棒的。”魁梧的中年人對玄奘說,一臉驕傲。他穿著一件格子睡衣,身後還站著一位麵露不豫的少婦和那個名叫小紅的孩子。
“真難得您把那把吉他保存了這麼久。”玄奘一臉的欣慰。能聽到《大鬧天宮》的現場LIVE版,實在是太幸運了。
“他是我們之中最有天分的一個。那一夜之後,樂隊解散了,其他人都認為他不能這麼埋沒才華,甚至約定要賺足夠的錢,合力捧紅他。可惜老孫顧念兄弟,不肯這麼做,他說在這個城市裏,音樂沒前途,錢才是最重要的。可我知道,他根本就不屬於這個城市。”
玄奘忽然想起了李世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幸運。
“這把吉他,我一直藏在家裏,希望有一天能夠有人拿起它來,重新喚醒老孫。”中年人拍了拍玄奘的肩膀:“幸虧有你來了。這是我十年來見到老孫最開心的一刻。”
少婦蠕動嘴唇,想說些什麼,可最終沒有開口。她緊緊把小孩子摟在懷裏,害怕他幼小的心靈被感染,被毒化。而小孩子饒有興趣地望著車頂那個瘋狂的叔叔,眼神閃亮,心中所想無人能明白。
五指山五棟樓的所有住戶都保持著出奇的沉默,沒人喝彩,沒人抱怨。在孫悟空漫無天際的震懾麵前,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們把臉貼在玻璃上,任憑狂暴的節奏虐待著整個建築,像一群在暴風驟雨下無助的輪船乘客。
當最後一個音符在半空消失之後,孫悟空將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似是給這些脫韁的野馬套上籠頭。四下萬籟俱寂,孫悟空帶著無比鋒銳的氣場,睥睨四周。
十年時光,彈奏的技巧仍舊無懈可擊,仿佛三千六百五十天隻是轉身一瞬。孫悟空的身體消磨衰老,才情卻從未有一絲消退。
“老牛,我知道一定是你。”孫悟空說。他從車上跳下來,緊緊抓著重裝吉他,像握著戀人的手。現在的他,和那個唯唯諾諾、言辭謹慎的頹廢中年完全不同,徹底脫胎換骨。
老牛哈哈大笑,衝他伸出了大拇指。兩個人舉起胳膊,在半空響亮地來了一記擊掌。這時候,尖利的警車警笛聲由遠及近,直到曲子結束,它們才敢戰戰兢兢地響起來,劃破已被肆虐過的夜空。
孫悟空側耳聽了聽,隻是輕鬆地聳了聳肩膀,對玄奘說:“現在還來得及嗎?”
“隨時可以!”
玄奘、孫悟空和老牛三個人七手八腳地把音響塞回車裏,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線材顧不得繞好,隻能胡亂一纏丟進後廂。玄奘用力把車後蓋壓回去,有幾條線頭從門縫擠了出來,讓SUV從後頭看上去好似一個塞滿衣服的巨大旅行包。
裝好以後,玄奘跳進駕駛室,孫悟空拉開車門,抱著吉他坐進了副駕駛。玄奘搖下玻璃,把一張名片扔給老牛:“去長安,找這個人!”老牛衝他們做了一個放心的手勢。
小白雄赳赳地發出鳴叫,整個車身都顫抖起來。它衝出五指山小區的同時,警車恰好趕到門口。他們看到夜晚擾民的肇事者開車跑了,連忙調轉車頭,紛紛追趕過去。
“被全城的警車追逐啊,和那一天可真像……”老牛感歎道,然後轉身對自己老婆孩子說:“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豬八戒
“裝潢一般。”玄奘說。
“喝的也一般。”孫悟空一臉嫌惡地把啤酒罐放下。
這間酒吧的裝修風格很惡俗,朋克不朋克,爵士不爵士,到處都掛著似是而非的金屬骷髏頭和黑膠唱片。光線很昏暗,隻有“雲棧酒吧”四個用霓虹燈拚起來的字高高掛在天花板上,十分醒目。一個妖豔的女歌手在咿咿呀呀地唱著,賣力地扭動臀部。
“唱的不是一般難聽。”玄奘和孫悟空同時撇了撇嘴。
一個留著長發的青年從鄰座伸脖子過來嚷道:“想聽就聽,不想聽就滾!”
孫悟空勃然大怒,把啤酒罐直接砸了過去。那罐啤酒他隻喝了一口,所以那個長發青年被潑了一頭。玄奘嚇了一跳,他可沒想到那個老實巴交的上班族,脾氣居然這麼爆烈。
這個叫高老莊的地方,他們本沒打算停留。可孫悟空自從複活以後,說以前當上班族不敢碰酒精飲料,現在要把十年份的酒補回來,他們便找了遠近著名的雲棧酒吧,打算好好喝一杯。
青年豈肯善罷甘休,和周圍的幾個同伴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抄起酒瓶子和高腳椅,氣勢洶洶地圍過來。周圍的酒客沒一個上來勸解,都等著看這兩個外鄉人的笑話,就連酒吧老板也隻是咳嗽了一聲,自顧擦拭著酒杯,絲毫沒有製止的意思。
“我左邊你右邊?或者我兩邊,你幫我助威。”孫悟空對玄奘說。他了解後者音樂上的實力,但不了解後者在打架這方麵的天賦。
“我右邊吧。”玄奘說。他打架從來沒贏過李世民,不過也從來沒輸給過其他任何人。
看到兩個人旁若無人地聊天,長發青年歇斯底裏地喊道:“給我揍!”一群人勇猛地衝了上去。
孫悟空和玄奘打架的風格截然不同。玄奘是野路子出身,慣於打野架,出手沒有章法,王八拳摟腰拽頭發下陰腳插眼睛,盡是不太上台麵的小手段;孫悟空則明顯是會家子,移動距離很小,動手不多,但每出必中敵人要害。
不到五分鍾時間,七八個人哀嚎著躺在了地上。仍舊保持站立的兩個人裏,玄奘打得氣喘籲籲,扶著桌子直喘粗氣,孫悟空卻是麵不改色,氣定神閑,一副運動不足的模樣。
酒吧裏忽然變得很安靜,一個酒客忍不住開口說道:“喂,你們兩個外來的,知道自己打了誰的人嗎?”
孫悟空冷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今天就讓你知道一下吧。”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從酒吧外頭傳來,酒吧裏的溫度瞬間降低,無論是酒客還是台上搔首弄姿的女歌手,都乖乖地縮起脖子,閉口不言。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群人緩步走進酒吧。為首的是個胖子,臉盤和肚皮都異常寬闊,渾身的肥肉顫巍巍的,仿佛隨時會融化,塗著厚重紫色眼影的雙目泛著凶殘的光芒。他和身後的一群馬仔穿的一律是墨綠色改製軍裝,每個人的手腕上都帶著刺鐲,耳朵上有三枚耳釘,右側胳膊上刺著一隻狠戾的梟頭。其中一個瘦高的人亦步亦趨地跟隨在胖子身後,冷峻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們一踏進酒吧,自動站成一個半圓形,封住了玄奘和悟空的所有逃生路線。胖子掃了一眼地上橫七豎八的手下,淡淡地問道:“是你們動手的?”
“是啊。”
孫悟空抱臂在胸,迎上他的視線。胖子眯起眼睛,打量著這兩個人,油亮的肥厚嘴唇輕輕蠕動一下,露出些許笑意。被人這麼坦然地直視,他倒是很少體驗到。
“動了雲棧洞的人,總得給我個交代。”胖子道。
孫悟空用腳踹了踹地上的小流氓:“他們挑事兒在先,怨不得我出手教訓一下。”他這一句話火上澆油,讓周圍一群人登時怒火中燒。
“老大,這兩個小子太囂張了!”手下人叫罵起來,紛紛挽起袖子要上。有人拿出自行車鏈條鎖,有人從腰間拔出警棍,甚至還有人掏出一把三棱軍刺。旁邊的玄奘抄起一個酒瓶子,站到孫悟空旁邊,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胖子突然大喝一聲:“慢!”他手下的人一下子都停住了,不解地望著老大。胖子踱著步子走過去,仔細端詳了一下孫悟空,又看了看玄奘,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個問題:“你們,也玩音樂?”
“不錯,我們是從東土大唐而來,去西天尋找真正的音樂。”玄奘說。
孫悟空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們兩個並沒有帶任何樂器進來,誰想到這胖子一眼就看穿了底細,如此犀利的觀察力,絕不簡單。孫悟空比玄奘的江湖經驗豐富得多,立刻明白眼前這朋克打扮的胖子不是尋常人——胖子身旁的那個瘦高個,更讓孫悟空心生警惕,他嗅出一絲狠戾的血腥味道,這家夥才是最危險的。
胖子微微一笑,手掌輕輕拍了一下:“你們打了我的人,這個場子一定得找回來。不過我若現在打回去,難免被人說以多欺少。既然是玩音樂的,那麼不妨就用這個見真章。兩位意下如何?”
孫悟空發覺自己被那個瘦高個死死盯住了,他自忖自己施展全力,能抵得住這人,可玄奘絕對扛不住其他人。胖子早就算準了,逼著他們不得不接受提議。孫悟空還沒想到解決的辦法,玄奘已經把酒杯摔到了地板上:“好!就這麼辦!”
孫悟空暗自“靠”了一聲,罵玄奘太冒失,可隨即想想,自己似乎也沒有其他什麼辦法。胖子很高興,笑得臉上的褶皺層層疊了起來:“那麼我們晚上就在這裏見吧。哦,對了,殺僧?”
那個瘦高個走了出來,胖子囑咐說:“這兩位客人,可給我保護好了,不要少一根汗毛。”殺僧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胖子和手下很快離開了。孫悟空和玄奘彼此對視一眼,也朝外走去。殺僧橫在了路中間,伸手攔住:“兩位去哪裏?”孫悟空不耐煩地回答:“去車裏,取樂器!”
殺僧把手收了回去,尾隨著他們離開雲棧酒吧。來到附近的停車場。孫悟空注意到,殺僧走路幾乎不發出聲響,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存在,估計根本發覺不了他跟在後麵。
他們在殺僧的注視下打開SUV後蓋。孫悟空取出了自己的重裝吉他,玄奘想了想,沒拿自己的吉他,取出一個天藍漆色的動圈麥,這是經過特別改裝的,拾音無衰減,沒低切,一般人唱了肯定噴得一塌糊塗,卻最適合玄奘渾厚嘹亮的聲線。
殺僧看到孫悟空重裝吉他上那幾根粗大的琴弦時,麵部肌肉紋絲不動,隻是瞳孔微微縮了一下。這個小動作被孫悟空發現了,他故意拿起吉他晃了晃:“看你掛著一臉的冰霜,原來也懂這些?來,彈兩下聽聽。”
殺僧沒有接茬兒,悄無聲息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吉他。孫悟空最喜歡看到這些一臉拽樣的家夥示弱,他向前又邁了一步,說:“你老板現在又不在,過來試試。”殺僧又退了一步。
兩個人一進一退幾個回合,殺僧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他臉色變得更冷,右手疾閃,狠狠地劈在吉他琴板上,共鳴腔內發出一陣嗡嗡聲。孫悟空把吉他猛地抽回來,用手掌撫住:“辣手催琴,你可真下得了手啊。”
“好吉他。”殺僧隻說了這麼一句。
孫悟空和玄奘不再理睬他,自顧練習起來。反複排練了幾遍,他們又討論在節奏上做一些調整。《大鬧天宮》重新被玄奘填過詞,許多地方要進行完善,才能讓吉他伴奏與歌喉配合得更完美。在缺少貝斯手和鼓手的前提下,他們隻能通過別的方式進行彌補。
練習完以後,孫悟空對殺僧道:“喂,你會什麼樂器?過來湊個熱鬧。”殺僧沒理他,孫悟空又叫:“臨時客串也好,給你發工資。”殺僧冷若冰霜。孫悟空樂此不疲地拋出各種靠譜或不靠譜的條件,也不管殺僧有沒有反應。他知道殺僧的任務是看住他們,不敢走開,所以故意盡情嘲弄他,猜測他木然表情下內心的翻騰程度。這是悟空的惡趣味。
孫悟空調戲殺僧的時候,玄奘正坐在車頭,忙著低頭擺弄自己的動圈麥。忽然他感覺頭皮有點發涼,下意識地側頭望去,隻見駕駛室旁居然站著一個年輕女人,正隔著玻璃直勾勾地望著自己。
玄奘嚇得差點跳起來,手裏差點沒把麥克風扔出去。
這女人穿著一條水色涼裙,一頭烏黑秀發,裸露的肩頭肌膚卻白得發亮。最醒目的,是她那一道很有西域風格的高聳鼻梁,把整個臉龐都撐得光彩十足,換一個場合的話,該是相當漂亮。
玄奘想去喊孫悟空,可全身都動彈不得,張嘴也說不出話來——這很像他第一次登台的時候,過於緊張導致了聲帶痙攣——可當他再回過神來時,發現女人消失了。
玄奘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推門走出駕駛室,發現附近沒有人影,也沒有任何腳步聲。“難道自己撞鬼了?”玄奘心想。
到了晚上,在殺僧的“護送”下,孫悟空和玄奘再度來到雲棧酒吧。
酒吧裏和白天的氣氛截然不同,所有暖昧不堪的東西都被撤掉了,桌椅也都搬開,空出一大片場地。大批奇裝異服的聽眾簇擁在一起,不停地喧嘩、叱罵,甚至鬥毆。
舞台背景被換上了大幅大幅的黑紅色調布幔,五種不同野獸的頭骨被高高懸掛起來,在它們的骨腔內點著巨大的白色蠟燭,看起來有些異樣的恐怖。四處暗藏著的音響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野獸,不時爆出一些雜音,仿佛野獸撲擊前的低吼。
胖子換了一身正統黑教士服,上麵的花紋都用銀線織成,看上去有一種邪魅的嚴肅感。他正坐在一具銀色架子鼓後跟別人說話,忽然看到玄奘與孫悟空走進酒吧,立刻拿起鼓槌,以眼花繚亂的手速敲擊軍鼓和銅鈸。
酒吧裏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鼓點吸引住了。鼓點仍在繼續,胖子一邊用右腳踩著腳踏鈸,一邊敲著大鼓,渾身的肥肉有節奏地顫動著。他在節奏中緩緩站起身來,一隻手以鼓槌為劍,直直指向玄奘與悟空。
“今夜獻給惡魔的祭品,就是他們兩個!”鼓槌所指,在場的人齊聲歡呼起來,無數眼神朝他們兩個人射來,口哨聲和威脅聲此起彼伏。胖子不失時機地敲擊著,兩把鼓槌在他手裏飛舞,如同可以控製人類情緒的仙人法寶。
悟空和玄奘注意到,胖子的架子鼓,居然缺少了一麵中鼓,像是一個七歲小男孩的大豁牙。“想不到他們窮成這樣。”孫悟空暗自嘀咕。
“你們三個既然來了,那麼我們可以開始了。”胖子在麥克風裏喊道。
孫悟空和玄奘一楞,三個人?
這時候,一直站在他們身邊的殺僧從容走上台去,拿起一把貝斯。他的亮相又引發了一陣歡呼的熱潮。他表情仍舊那麼冷酷,似乎手裏拿的不是貝斯,而是匕首。
“原來是個貝斯手,這家夥深藏不露呀。”孫悟空摸摸下巴。
他們很快便感覺到這支樂隊站位的古怪。胖子的架子鼓被擺在了最中央,殺僧的貝斯與兩把電吉他分列左右。
可是主唱呢?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與孫悟空《大鬧天宮》充滿生命力的狂暴相比,胖子樂隊的狂暴是一種歇斯底裏式的黑暗瘋狂,過量的噪音無處不在,充斥著絕望、混亂與死亡的猙獰,如同大地裂開一個縫隙,滴著岩漿的惡魔一一爬上人間。
在一陣電吉他和貝斯聯手營造出來的尖銳噪聲中,胖子從鼓後站了起來,對著麥克風大吼起來,同時雙手與雙腳不停運動,用鼓聲和鈸聲帶著所有人朝著地獄墜落而去。
我曾經善良曾經天真也曾經多愁善感如女人
可我他媽不知道!我X!
天使的羽根被折斷,有鮮紅的血液噴湧而出
天使的眼睛被剜出來,兩個黑洞裏都是狗屎
銳利的雷電,劃破腹部,腐爛的肚腸裏滿是蛆蟲
……
仙風道骨的神仙們呐,是一群貪婪的餓獸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你們隻是萬年的僵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