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投親(1 / 3)

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莊子》

石柏帶著石岩寫給李存勖的親筆信,和石竹一起,前往並州太原。

或許是年幼時的遭遇依然殘留在記憶的深處,相比石斛,石柏要悲觀得多。看到的常常不是燦爛的陽光,而是陰暗的黑影。石柏覺得,無論是躲在江南還是河東,都沒有本質上的差別,僅是屎和屁之間的不同。聽父親要他帶妹妹一同前往並州太原,石柏一開始心裏有幾分不願意。多一個人也多一分力,就算死吧,也能死在一起。石柏理解父親的審慎。生活在土匪的地盤上,不能有絲毫的僥幸。徐淵真的追查到了父親的身世,到時候再想抽身,就已經晚了。不是願意不願意,而是不得不。父親不用說,石柏也懂。

風,吹到身上,雖感到還有些冷,但金陵的樟樹已經開始抽新芽。蒼黃的老樹葉落到玄武大街上,吹得滿地都是。一枚樹葉,隨風而起,落到了石柏的頭上。石柏捏在手上,輕輕一彈,樹葉又在風中飄舞。和家人一起,石柏兄妹兩人各牽著一匹馬,前往北門。

並州太原那麼遠,步行前往,走到不知哪個猴年馬月不說,萬一路上出現意外,行動起來肯定非常不方便。這時候,馬就顯得特別重要。石岩親自去金陵馬肆給石柏兄妹兩人購買了兩匹馬。這兩匹馬總共花去了石岩將近十四兩黃金。對黃金,石岩一點也不心疼。石岩隻是希望石柏兄妹兩人能平安到達並州太原。

石岩家裏原本有三匹馬,是當時南逃時亳州天清觀姑射真人送的。家居翠竹灣,養了好五六年,發現實在沒什麼多用,賣掉了。石岩的三個子女裏麵隻有石竹不會騎。石岩當初將馬賣掉時,石竹還很小。買來馬匹的當天,石岩就帶著石柏和石竹到金陵北門外,親自教石竹學習騎馬。石竹人小,靈巧,不用半個時辰,就已經很嫻熟。

城門剛一打開,石岩一家人跟出城的人流出了北門,前往過江碼頭。

在船老大“走不走啊”的催促聲中,石柏和石竹登上了渡船。站在渡船上,望著碼頭上家人越來越迷糊的身影,石柏心情異常沉重。渡過了揚子江,登上揚子江北岸碼頭,石柏一言不發,就和石竹上了馬。沿著前往滁州的官道,當天傍晚到達了濠州定遠縣。在縣城南門外一家名叫安達的路邊客棧,兄妹兩人過了一夜。

翌日,兄妹兩人在客棧用過早餐,繼續步馬向西北方向前行,傍晚到達定遠縣。直到十三日,在再來客棧掌櫃劉濟業的鼎力幫助下,石柏兄妹兩人才在臨淮鎮渡過了淮河,繼續朝西偏北步馬前行,前往穎州沈丘縣治下的石家村。

跟石斛東西跳梁不同,石柏出翠竹灣的次數不是特別多。石柏每次出翠竹灣,總是去做正經事。石柏受父親石岩影響頗深,喜歡青山綠水、藍天白雲,而不喜歡繁華紅塵。這一路行來,石柏倒覺得,此時的淮北一點也不蕭條,比淮南甚至更加繁榮。倘若所謂的繁榮僅僅指人多,石柏寧可不要這種繁榮。野雞一對終身廝守,一旦馴化變成了家雞,雌雄之間的關係立馬雜亂。人多了,這世界就會變瘋狂,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石柏寧可一個人呆在幽靜的山野,而不是生活在嘈雜的都市。石柏沒想到,父親竟然會來金陵。

此時的淮北,落葉樹已經長出新芽,常青樹開始換新裝,青草已經漫布。半球形的樹冠疊翠在眼前,讓石柏感到自己就在茂密的森林中穿梭。猝然間,竟然就有了一種可以忘卻人間煩惱的超凡感覺。密林的疏朗處,青、倉、黃表示生命三個重要階段的顏色錯雜相間,死中包含著生,生中隱含著死。散漫在村落廢墟中的桃花已經含苞,在青、倉、黃三色的映襯下,更加誘人。一切如翠竹灣一樣,讓石柏陶醉。石柏的心情也因環境的優美,漸漸好了起來。一路行來,石柏雖不像石斛那樣唧唧喳喳,但也沒讓石竹感到落寞。反正,在石竹的記憶中,石柏就是這副模樣,不溫不火。

神州人就是喜歡吹噓,喜歡誇張,神州的騷人就更不用說了。淮北地區,千裏無人煙顯然就是誇張,盡管人確實不多。路上的行人少自不必說,就是有人煙的自然村也隻是偶爾見到。看到這種景象,石柏頓時疑惑了起來。黃巢、秦宗權、朱溫等人如何能將淮北殺成如此境地?莫非自願獻上自己的人頭?抑或幹脆就是待宰的羔羊?將淮北殺成這種地步,沒些能耐還真不行。當一個人行走在荒野茂林中時,就會感到恐懼。聚居在一起,抱團取暖,相互照應也就成了弱小者可行的選擇。石柏不禁聯想起,桃花溪中的遊魚。小魚成群而行,大魚孤身遨遊。石柏頓時明白,神州人為何要聚集在鄉村、城邑。

淮北人雖然不多,但飛禽走獸卻不少。淮北是鳥兒的樂園,野獸的世界。天空中翱翔著鷂鷹,成團成團的麻雀,從一叢樹盤旋飛到另一叢樹,蔚為壯觀,聲音嘈雜,熱鬧非凡。水澤裏麵漫步著還有北歸路過的大雁等。不同種類鳥兒的悅耳鳴叫聲在叢林中此起彼伏,讓人洗去黏附在心靈上的塵垢,頓時感到一陣空靈。鬆鼠在樹枝上跳梁,野兔在草叢中竄動,麋鹿、黃麂等在低矮的灌木中徜徉,追逐,還有一些兄妹兩人都叫不出名的自然精靈在路旁樹林中出沒,間或還傳來猛虎低沉的呻吟。

石柏忽然覺得,孤身獨居在山林的隱居者才是毫無恐懼的猛虎。這些年,石柏就是隱居者。雅人所好的琴棋書畫,石柏樣樣都會。尤其是琴,石柏很有天賦。石柏不想在書畫上麵花銅錢。離開翠竹灣時,那些個天然石壁上就留下不少石柏的真跡。農忙時節忙農活,閑暇時讀書彈琴,石柏總能找到自己的樂趣。至於武藝,自定居翠竹灣的那天起,李同就傳授石柏無道。十幾年時間下來,石柏的無道早就已經到了列子禦風的境界。

常言道,新客出門帶餱糧,老客出門帶衣裳。石柏是第一次出遠門,首先想到的卻是要帶足餱糧,而不是衣裳。想不到,臨淮鎮“再來”客棧的掌櫃劉濟業跟新客石柏的想法竟然相同。見這對年輕男女要北渡淮河前往並州,劉濟業馬上好心地勸阻。

“前往並州,要經過河南、河北,幾千裏路,不容易。殺死的殺死,餓死的餓死,逃走的逃走,尤其是淮北,幾乎就沒什麼人。有幾個活人也都像小雞一樣躲在城堡裏麵。不小心錯過路,找到地方飯吃首先就是問題。如今朱溫派重兵把守河南、河北的關隘、渡口,防止百姓外逃。你們又不是和尚、道士之類的出家人,行動比較自由。一份度牒在身,誰也不會攔住你。想在河南、河北內自由行走,必須得有過所。”

劉濟業說到這,就被石竹打斷。

“沒有過所,就過不去嗎?”

“那當然,除非你變成鳥,飛過去。”

“大哥,那我們該怎麼辦?”

過所的事情,動身之前,石岩就已經想到。李唐時期,為保證正常的商業貿易往來,稽查行旅,防止透漏國稅、逃避賦役、拐賣人口以至查清來自境外的破壞活動,實行嚴格的過所製度。黃巢造反後,原有的過所製度早就已經廢棄。吳國廢棄,不等於梁國也廢棄。石岩不清楚在朱溫的地盤上是不是還實行過所製度。就算還實行過所製度,金陵衙門也沒有辦通過河南、河北的過所。就算有辦,吳國衙門辦出來的國所,梁國會承認?再說,去衙門辦過所,還不等於明白告訴衙門準備投敵?石岩說:“過所的事情,隻能靠柏兒過了淮河再想辦法了。”石柏寬慰石岩說:“爸放心,隻要有過所,就會有人造過所。”

“當家,現在造一份過所需要多少銅錢?”

“淮北很貴,淮南很便宜,製造一份過所隻需八百文。除了幾個好事者,誰願意去淮北自討苦吃?你們兄妹兩人不曉得,淮北那是阿鼻地獄。清口一戰後,兩邊之間大的戰爭雖沒發生過,小的衝突一直沒斷。進入淮北,既要隨時堤防駐紮在潁州、亳州的兵痞,又要時刻防備流竄在淮北各地的流寇。因朱溫太過殘暴,淮北到處是流寇。在朱溫的地盤上行走,稍微不小心,就會送命。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不才還是勸兩位別去。”

“麻煩當家替小子兄妹兩人弄兩份過所。”

“你們兄妹兩人執意要去,那不才就讓殷群裏給你們造。看你們確實有特殊事情,不得不北上。不才建議你們兄妹兩人還是多帶些幹糧。這不是不才想訛兩位的銀兩。否則,不是不才胡扯,兩位人還沒有到並州太原,都已經餓死了!”

石岩和尹如雪雖都沒餓過,卻都曉得黃巢之所以能掀翻大唐帝國,重要原因就是當初河南饑民遍野。就在石柏兄妹出發前夕,尹如雪已經炒了一大袋的炒米給石柏、石竹帶在路上做餱糧。出門在外,要麼擔心餓死,要麼擔心凍死。石柏兄妹出發前,當帶些什麼物事,石岩一家人想了又想。“天氣馬上就要轉暖了,孩兒體格健壯,又是練武之人,帶一大堆衣裳在身邊,行動肯定是不方便。又不是走親戚,髒點沒關係。”石柏喜歡曆史,而曆史書上有關人相食、易子而食的故事很多。帶什麼?石柏首先想到的是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