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如雪曉得,石柏從小在南方長大,對北方的冷體味不深。“保暖還是需要。雖說是春天,北方冷不說,突然來了倒春寒,凍著了可就不好辦。隻有吃的餱糧,不好多帶,隻能靠路上備辦。”掌櫃說的也不無道理。若是沒有吃的,真會是人還沒有到並州,早就已經餓死在半路上。多聽別人的意見不會有錯,就算是想害你的意見,也有參考價值。那些餱糧一時半會又不會發黴。現在馬上統統吃光,到時需要的時候,找不到吃的,那可不是鬧著玩。
“多謝店家提醒。那就勞煩店家給小子兄妹兩人多備些麥餅,也好路上食用。”
當天晚上,劉濟業就給石柏送來了兩份過所和一袋實心麥餅。石柏從未見過過所,石竹更不用說。“我來瞧瞧!”石竹搶先從接過劉濟業手中的過所,將重疊在一起的兩份過所,分出一份遞給石柏。兄妹兩人各拿著一份過所,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放心!跟真的一模一樣,就是他們自己也看不出來。”
“店家,我們要到並州,上麵怎麼寫懷州?”
“並州不是朱溫的地盤,隻有到了懷州後再想辦法怎麼到並州。”
“這麼說,我們到了懷州,還要出銅錢買過所?”
“那是當然。”
石竹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劉濟業很耐心地一個一個予以解答。
“謝謝當家!”石柏收起過所,並給劉濟業付了銅錢。
“你們兄妹兩人運氣還算不錯。去年湊巧出現日食,朱溫對河南、河北境內百姓的管製寬鬆多了。以往,三步一崗,四步一哨,你們兄妹兩人想在朱溫的地盤上行走還真的有些麻煩。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當時跟朱溫搶奪皇位的那些個土匪,他們家的孩子也差不多有你們兄妹兩人的歲數。單憑氣色和衣著,把守關隘、梁津的兵士一看就會認定你們兄妹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如今河南、河北,普通庶民家哪一家有馬匹?
你們兄妹兩人騎馬在河南行走,遇到關卡,不用給他們看過所,也應該不會有過多的盤查。就算盤查,一看你們兄妹兩人的行頭,也應該會認為是外出春搜,缺的是沒有獵犬或獵隼。現在河南人口不多,野獸卻不少。以往這些見不到的物事,這些年又突然冒了出來。不才這裏有幾把弓箭,是幾年前那些南逃兵士丟的。那麼多,不才也沒什麼用,你們兄妹兩人帶一把在身邊,讓人看起來真像春搜的樣子。想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不才建議,你們兄妹兩人最好不要走官道。那些鄉間便道,鬼都出來,哪裏來的人?隻是土匪時常出沒,安全無法保障。話又說回來,如今在河南道行走哪有什麼安全可言?安全不安全,就憑你們兄妹兩人的運氣!至於過河,不才叫陳老大送你們兄妹兩人過去,不必要在那些凶神惡煞般的兵士前麵露臉。陳老大一直在淮河兩岸行走,熟得很。渡船的銅錢就看你們自己出手了。”
送石柏兄妹兩人過淮河的人姓陳,具體叫什麼名,石柏沒向劉濟業打聽。看到石柏兄妹兩人的一身裝束,兩人過河的陳老大立馬想到了狩獵。這兩年,生活在淮南的一些好事者見梁吳之間的戰事有所趨緩,開始偷偷潛入淮北狩獵。
“公子此時去淮北春搜,確實是非常不錯的主意。兩位既不帶獵犬,也不帶獵隼,來到此地狩獵,一看就曉得是新手。實際上,弄條獵犬,花不了多少銅錢。”
“不瞞老丈,小子兄妹兩人準備前往並州投親。”
石柏原本就不善於欺瞞,而且又沒有故意欺瞞的必要,就照實告訴給了陳老大。假話聽多了,偶爾聽到真話,也會認為是假話。陳老大不相信,兩手搖著船槳,含笑說:“公子放心,即便打到最多的物事,老夫也不會向公子提出要分一份。多年以來,老夫還從沒見有人要去北方投親的。看來,公子很少出門,就是扯謊,也容易被人看穿。”石斛不想跟陳老大爭辯,默認自己在扯謊。渡船靠岸,石柏從袖袋中掏出一枚一兩銀餅,遞給了陳老大。“公子客氣,老夫也就收下啦。公子兄妹兩人一路上要多加小心,淮北這地方人少鬼多。”“多謝老丈!”石柏兄妹拱手跟陳老大告辭。
石柏兄妹果真聽了劉濟業的建議,避走官道,走便道。初來淮南,情況不熟,石柏還真擔心過所有紕漏。等情況熟悉了之後,再走官道也不遲。反正,不像江南,淮北不需要翻山越嶺。淮北鳥多,鳥窩自然就多,形式多樣,形狀迥異。有隻用幹枯樹枝搭建漏著風的,有用葦草編製密不透風的。然而,能夠讓人臨時住上一宿的客棧卻難尋。
一路上,石柏兄妹兩人走得很慢,簡直就是遊嬉。去並州太原,又不是爭著去出世,急什麼?就算是爭出世,誰曉得生在帝王家就一定好?事實擺在眼前,不允許爭辯。有道是,運好,不用起得早。人生如同坐渡船過渡。有些人到碼頭,渡船恰好靠岸,上了渡船還要耐心等其他人,一起過渡;有些人到碼頭,渡船馬上就要出發,正好趕上;有些人到碼頭,渡船正好離岸,看著離自己遠去的渡船,隻好耐著性子等下一趟。
一切順其自然,急不來。像趕集一樣,急匆匆跑到並州太原去,又能怎麼樣?還不清楚麵臨的將是什麼樣的日子。未必一定是陽光燦爛。慢悠悠走了將近一天的路,石柏、石竹發現荒村倒不少,就是找不到一間隨便能住一住的客棧。即便偶爾碰上一個村落,村民也不會留陌生人過夜,就算你磨破嘴皮也沒用。誰曉得石柏兄妹是什麼身份的人,萬一是朝廷通緝要犯,那可會連累一個村人跟著送命。人想在這世上活著,隻能多多體諒別人。
見人家不願意,石柏也沒有強迫。眼看夜幕就要降臨,石柏兄妹兩人隻得在一個廢棄村子的一間破房子裏麵過夜。翌日清晨,石柏、石竹隨便在一條長滿雜草的泥土路旁水溝邊,搓了一把臉,吃了半個麥餅,繼續步馬向西前行。臨近中午,依照石岩和尹如雪的描述和斜插在路邊的路碑,一番折騰,終於到達石柏的老家——石家村。
有了人,自然也就委靡;沒了人,自然就會有生機。真的弄不清楚,造物主當時為何要造人。跟石柏一路上見到的其他地方一樣,石柏的老家石家村同樣生機盎然。一隻羽毛烏黑錚亮的烏鴉此時正站在草叢中的一具骸骨上打盹。突然,一陣淒厲的叫聲響起,石柏看到盤旋在空中的鷂鷹已經擒住一隻獨飛的小鳥。看到石柏兄妹兩人騎馬而過,這隻受到馬匹驚嚇的烏鴉旋即拍動著翅膀從屍骸上突然竄飛,發出一陣應山脈的“啊、啊、啊”鳴叫聲。雜樹叢草裏麵不時竄動著野兔、鬆鼠之類的小野獸。確如陳老大所言,淮北是狩獵的好地方。
石家村的村口朝南,四周是一堵保存還相當完整的堡寨。堡寨上甚至還有射箭孔。村口倒塌在路旁刻有“石家”兩字的石牌已經長滿了青苔。踏進村口,是一條磚縫裏麵已經長滿雜草的青磚路。到處是斷牆殘垣,沒有燒盡成木炭狀的屋柱、棟梁塌倒在殘垣上。見縫插針的寄生植物已經爬滿了石家村的斷牆殘垣。長在廢墟上麵的樹木,有的已經將近一抱粗。依據斷牆殘垣,石柏仍能推測出石家村原本應該是一個比較富裕的村莊。
見石柏和石竹闖入村子,一群烏鴉驚起,“啊、啊、啊”的叫聲,震蕩在石家村的上空。一隻母黃麂帶著她的一隻小黃麂,在石家村的廢墟上徜徉。聽到烏鴉突然驚叫,母黃麂抬起頭,驚異地看著石柏兄妹兩人,帶著她的寶貝小黃麂離開廢墟,消失在樹叢裏麵。遠處不時傳來悠揚的鳥鳴聲,跟馬蹄敲打路麵石塊發出的聲音,一唱一和。
突然,馬蹄揚起,一座院子的廢墟中竄出一大群野豬,跨過青磚路,溜到另一個廢墟裏麵。多年不見人影的野獸,早就已經失去對人類的恐懼。依照石岩和尹如雪的描述,兄妹兩人很快就找到了石廬,來到一座宅院的廢墟邊。院子坐北朝南,隻有用青磚建造的大門還算完好,殘破的蛛網掛在橫額上麵。蒼勁有力的“石廬”兩個陰文仍能清晰可辨。
“大哥,到了!”
石柏的心情如同天,非常陰沉。顯然是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連平時一向嗓門大大的石竹此時不敢高聲說話。石柏更是一聲不響,隻點了點頭。就在門頭的前麵,石柏和石竹先後下了馬。石柏終於到了家,一個完全沒有印象的家。石柏將手中的韁繩往馬背一放,來到了石廬的大門口,踏上台階,跨過依舊高高的門檻,走進大門。
石柏終於看到了由破屋、瓦礫、殘梁、斷柱、蛛網、叢草、雜樹組成的老家。長在院子中的一棵樟樹,石柏感覺都已經差不多有一抱粗。石柏似乎沒有興趣進去一探究竟,回憶一下自己當時哭泣的情景,旋即轉身退出了大門。這次北上,若不是石岩一定要石柏來石家村看一看,石柏還真不會特意費幾天時間轉一個彎。自渡江北上以來,這種廢棄的村子石柏已經見過不少,越往淮河靠近越多。眼前的廢墟已經不能激起石柏的興趣。昨晚,石柏就在一個廢棄的村子裏過夜。石柏從來都不是嫉惡如仇的人,可這一路所看到的景象還是深深觸動了石柏的靈魂。直到將近子時,石柏才蒙蒙朧朧睡了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