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周易》
石柏原本打算前往並州太原投親,違背了父親石岩的意願,中途改變了方向,在天清觀出家做了一名似是而非的道士。
說是道士,道士應該懂的最基本的常識,石柏都不懂。為了能在最短的時間曉得道士的基本常識,監院李清靜讓師妹高功白玄靜專門輔導石柏,以免到時露出馬腳,壞了大事。剛來天清觀兩天時間裏麵,石柏學習還算用功。石柏因此還得到了白玄靜的讚許。道士的最基本常識,石柏不想懂也必須懂,由不得自己。姑射真人的關門弟子不可能是一個連道士最基本常識也不懂的人。騙術一旦被揭穿,等待石柏的隻能是火刑。這一點,石柏心知肚明。說不是道士,石柏卻有自己的度牒。石柏的度牒上麵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寫著若水先生的本籍、俗名、年齡、所屬道觀、師名以及官署關係者的連署。為了切斷與過去的聯係,監院李清靜改了石柏度牒上的俗名,複姓南郭,雙名隱機。
若水先生這份度牒,由大梁國祠部簽發。神州人向來隻看度牒,不看你是石柏還不是石柏,是南郭隱機還不是南郭隱機。有道是,投胎要謹慎。已經投胎到神州,想做道士,隻能弄到度牒。不論這份度牒是靠時間換來的,還是花錢買來的。倘若沒有這份證明自己分身的度牒,要想在大梁國隨便走動,暢通無阻,那隻能是給你一個枕頭回家去好好做個夢。
天清派是不同於道教的其他教派,但總歸是道教的教派。誦持功課、坐圜守靜、修身習武、琴棋書畫、殿堂值日,樣樣不能少。石柏是假道士,而外婆和姨媽也沒有要求石柏做真道士。天清觀道士要做的事,石柏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誰也不會將他怎麼樣。道觀雖也接受捐贈,但畢竟不是寺院,靠旁人施舍過日子,而得靠替人做法事養活。
石柏剛回到玄幽別院,李清靜前來玄幽別院告訴石柏,逍遙窟晉河東要在天清觀做解厄禳災的齋醮法事,人都已經在天清觀迎賓院,正由劉若存陪著。石柏是一名假道士,不需要去關心天清觀道士的肚子,也不需要去操心那些繁雜的齋醮法事。今天來天清觀做法事的是逍遙窟掌櫃晉河東,在亳州名聲顯赫,掌門理應親自出麵招呼。
石柏頓時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要以若水先生的身份登台亮相。翠竹灣務農時,不像弟弟石斛,石柏不大喜歡跟人交往。耐著性子,跟那些個無聊的人說什麼呢?石柏真不喜歡跟人天上過、地下轉東拉西扯。沒料到,從今往後要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行也行,不行也得行。真正的能耐,不會的會。隻是這些個齋醮科儀,石柏完全外行。李清靜看出了石柏的難處。“師弟剛接任天清派掌門,對觀內的事情不是很熟悉。齋醮科儀,玄靜師妹會安排,師弟無須操心。”其他嘴皮上的事情,可以應付。石柏雖不喜跟人交往,但有信心。
“道場的事,就有勞師姐了。師弟隻是小時候在家父的督導下讀過《道德經》、《南華真經》,齋醮的事根本是一竅不通。長這麼大,也隻是很小的時候由先師帶著去桃花石村看過一次。齋醮的事情,師弟要跟白師姐學一段時間才會弄明白。”
“若不是特殊需要,師弟根本就不需要懂這些。”
“真沒想著,外婆和姨媽會讓師弟穿上這身道袍來天清觀做什麼掌門。”
“待時候到了,脫去道袍便是。實際上,是道士,不是道士,根本不在於道袍。”
“這倒是真的。穿道袍的未必是道士,不穿道袍的未必就不是道士。”
“樹靠一張皮,人靠一身衣。人家隻看道袍,不去管是真道士還是假道士。”
“所以,騙子才會屢屢得手。”
“沒辦法。這些年,師姐跟著師父到處走,看到的全都用腳思考問題的人。像師弟,不與人爭權力,不與人爭銅錢,不與人爭美人,道袍一穿,仙風道骨,超凡脫俗,儼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大出世人的想像,不被騙幾乎就不可能。讓師弟來天清觀當掌門,宮主這招著實高!一般人根本就不可能想得出來。”李清靜說著就笑了起來。“法事結束後,師弟再去跟晉河東會一會就可以了。不知師弟意下如何?”
“就依師姐安排。不瞞師姐說,師弟原本不大喜歡跟人交往。”
“看得出來,師弟隻是不大願意跟人交往,而不是不會交往。”
“謝謝師姐鼓勵!”
“師弟是掌門,根本就用不著師姐鼓勵。”
“這個掛名掌門師弟剛接任,師姐鼓勵很重要。等會,請師姐陪同,也好能隨時圓場。”
“好,掌門師弟要師姐陪,師姐就陪。閑話就不多說了。師姐先去張羅齋醮了。”
“那就勞煩師姐了!”
李清靜剛走,亳州城內姚記繡坊的曹嬤嬤就來天清觀。曹嬤嬤今年已近知天命,也是天清觀的常客。家裏若是有什麼響動,曹嬤嬤總是來天清觀做做齋醮。天清觀迎賓劉若存親自迎曹嬤嬤來玄幽別院。據曹嬤嬤自己講,劉若存是她的外甥。是外甥不是外甥,隻有曹嬤嬤自己曉得。倘若需要,陌生人馬上就是親戚。到了玄幽別院,見到了石柏,劉若存也就跟曹嬤嬤告辭。就在玄幽別院,曹嬤嬤跟石柏嘀哩咕嚕了將近一個來時辰,才告辭離開。
送走了曹嬤嬤,石柏就離開玄幽別院,去天清觀迎賓院等候晉河東。有些人,認識一個就夠;有些人,認識千個還嫌少。晉河東不僅僅是天清觀大香客,很有可能也是將來打開亳州大門的一把管鑰。單就有用而言,晉河東是一個非常有用的人。直至晌午,祈福道場方結束。見李清靜陪同晉河東前來,石柏早就已經站在迎賓院的庭院裏麵恭候。
逍遙窟一向順風順水,可開年以來卻很不順。
以往,逍遙窟人雖說不上是虎,在亳州地界至少也算得上是豹。可今天,逍遙窟人被打已經不是一次。二月十三,外地采選的幾名娘子在送往逍遙窟的途中,護送她們的逍遙窟人全部被殺,娘子不知所終。更誇張的是,來逍遙窟的江湖人士稀裏糊塗地被殺手無緣無故地屠戮,緊接著是由子在眾目睽睽之下遭人劫持。
這兩件事引起江湖人士對逍遙窟的聲譽產生了懷疑。一向認為絕對安全的逍遙窟,看起來並不真的安全。一些以往敢於在逍遙窟出手燙的豪客,開始轉移目標,到別的地方逍遙去了。逍遙窟的生意也開始有衰落的趨勢。
趙淮浦絕不容忍多年苦心經營的逍遙窟就此死在晉河東的手上。遇到麻煩,晉河東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天清觀做齋醮法事,請福神消災解厄。如今在大梁國,上至皇帝下至雜役,無不如此。晉河東請福神消災解厄,充其量不過依本畫葫蘆而已,談不上有什麼創見。
逍遙窟的掌櫃是晉河東,而幕後東主是亳州刺史趙淮浦。
官吏掛他人的名經商也是神州的一個優良傳統。官商一人可以省去官商勾結這一重要的環節。趙淮浦相信,如今大梁國這樣做的絕非趙淮浦一人。趙淮浦創建逍遙窟籌集資金不單是為了養家糊口。趙淮浦在大梁國做了那麼多年的刺史,還需要考慮賺錢養家,大梁皇朝早就已經崩塌。趙淮浦的人生目標不是生兒育女,養養家。若想實現趙淮浦自己描繪的宏偉藍圖,靠做刺史賺來的這點銅錢遠遠不夠。趙淮浦需要銅錢,大把大把的銅錢。
有道是,人比人,氣死人。越王錢鏐、楚王馬殷、歧王宋文通、梁王朱溫,哪一個不是十足的流氓無賴?這些流氓無賴,個個稱王、稱帝,相貌堂堂、熟讀詩書的趙淮浦為什麼就不能?一想到神州舞台上那些個耀武揚威的地痞無賴,趙淮浦就來氣。尤其是無賴朱溫,趙淮浦更是不服氣。趙某除了不會亂倫外,哪一點不如?為何他能做皇帝,趙某就不能?趙淮浦總是在心裏鄙視朱溫。幸好,朱溫自當上皇帝以來從未臨幸過亳州。否則,趙淮浦都不曉得往哪個洞裏鑽。向這種絕品人渣跪地磕頭,趙淮浦就算再能屈也無法忍受這種恥辱。
逍遙窟不單單是趙淮浦籌集資金的場所,也是將來有機會謀圖大業的人才儲備基地。那些個在大梁國犯了案來投奔的人,趙淮浦都將他們暗地裏藏在逍遙窟。趙淮浦利用他們做一些平日不敢做的事情。這一招是趙淮浦從原大齊國皇帝黃巢那學來的,不是趙淮浦獨創。
趙淮浦清醒,在時機還沒有成熟之前,這些憧憬、這些規劃,隻能放在心裏麵,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就是晉河東,趙淮浦也沒有言明。究竟趙淮浦最終要做什麼,晉河東隻能去猜。當了那麼多年的刺史,趙淮浦家不同類型的女人給趙淮浦生了不少孩子。這些個企圖一旦被控鶴軍都虞候朱友徽曉得,腰斬、淩遲的就不僅僅隻是趙淮浦一個人,自然也包括趙淮浦這些年陸陸續續生的孩子,趙淮浦的妻妾以及趙淮浦家的仆役和侍兒等等。
在亳州做刺史的這幾年時間,趙淮浦也算勤政愛民。這倒不是趙淮浦有心要這麼做,而是趙淮浦不得不這麼做。亳州百姓是趙淮浦將來成事的基礎,不能不重視。遺憾的是,朱友徽的存在讓趙淮浦白白勤政愛民而一無所得。因朱友徽殘暴不仁,百姓不堪忍受,紛紛逃離亳州,致使趙淮浦的努力變成了泡影。趙淮浦常夢見,亳州控鶴軍突然間化為青煙。當被自己的笑聲驚醒後,趙淮浦擰一擰自己的大腿,才恍然明白自己又做了一個黃粱美夢。
趙淮浦因宏圖大業而不希望朱友徽存在,而晉河東則刻刻、時時在想法子讓朱友徽變成自己鍋裏的肉。晉河東一世英名全毀在朱友徽的手裏麵。在江湖英雄眼裏,晉河東原本是敢作敢為的英雄,想不到刹那間變成了懦夫,變成了狗熊。
一年前,晉河東的三女兒外出不幸撞見了朱友徽,結果慘死在朱友徽之手。女兒的仇沒報之前,晉河東不會吃得香,睡得穩!晉河東疼自己的女兒,但女兒光天化日死在朱友徽之手,晉河東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來自四麵八方的鄙夷眼光。
這一年時間裏麵,晉河東多次壓住自己的衝動,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沒有機會時,不要出手;一出手,一定要致命。草率出手,沒傷到敵人,自己先死。晉河東殺不了朱友徽,就算殺得了,晉河東不得不考慮收場。聖旨一下達,晉河東家的所有人都必須死。趙淮浦想保也保不了晉河東。欽差衛隊殺起人來可不管你是晉河東還是晉河西。
若水先生接任天清派掌門的消息,晉河東當天就曉得,可就是沒見過若水先生本人。天清派是亳州最大也是最有影響力的道教教派。早在若水先生正式接任掌門前兩天,李清靜就開始安排人手將消息通知給分布在河南各地的天清派道觀以及有關的人和部分。慶賀新掌門上任,天清觀特意在亳州城開展為期三天的慈善活動。亳州人都曉得,姑射真人一向不收男弟子。為何會將掌門之位傳給若水先生?亳州人很好奇。天清觀迎賓劉若存神秘兮兮地告訴人家,因若水先生稟賦異常,姑射真人才破例收了他。石柏接任天清派掌門的當天,有關若水先生的奇異故事就已經開始在亳州城流傳。
晉河東見眼前這位若水先生剛過弱冠,倒沒什麼特別驚訝。神州的皇帝可以隻有幾個月大,也可以隻有幾歲;可以是白癡,也可以是傻蛋。晉河東也曉得,天清觀的掌門之位由前任掌門指定。天清派人才濟濟,姑射真人挑選如此年輕的若水先生接任天清派掌門,肯定有非凡的地方。晉河東認識姑射真人,也曉得姑射真人的能耐。若不是有特殊能耐,姑射真人不會將天清派掌門這個重任交給一個毛頭小後生,畢竟天清派是姑射真人一生的心血。
一陣寒暄之後,石柏延請晉河東進迎賓院。進入迎賓院,石柏和晉河東分賓主就座,李清靜坐陪。道姑高音和獻上了清茶。石柏第一次以若水先生的身份登場,著實不自在。石柏從小修習無道,深深吸了一口氣,立馬就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居士請!”石柏不想說廢話現在也隻好說。“謝!”石柏和晉河東各捧著茶盞喝了一口。
“這些年,居士給人提供一個好去處,造福一方,功德一件,福星自會庇護。”
“掌門玉言,河東這廂謝過。河東也望福星親臨,消弭災禍。”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福星定會親臨!不過,想做到盡善盡美,不能隻靠神,也要靠人,兩者缺一不可。天時,地利、人和。不能隻有天時,沒有人和。居士縱橫江湖多年,比貧道清楚,很多事情福星庇護隻是一個方麵,能不能消弭災禍離不開人的努力。
道德天尊有言,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不趁事情還沒有變難、變大之前著手去處理,原本很容易解決的小事,也會慢慢變成棘手難辦的難事;原本不起眼的小事,也會最終演變成驚天的大事。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成之台,起於累土。任由易事變成難事,小事變成大事,最後想著了去解決,就困難了。”
晉河東點了點頭,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清茶。
“遺憾的是,許多事情就是變成了難事,釀成了大事,才會想起去解決。事小、事易的時候不在乎,不當一回事,最後弄得不好收拾。當初,黃巢、王仙芝造反之時,也不過幾千人。當時的朝廷若是在意,豈有後來的結果?黃巢、王仙芝之後,當時河南節度使,都是不在意,最後身死人手。教訓不可不說慘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