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術則製人,無術則製於人。——《淮南子》
平時悠然過日子沒想過,住進白雲觀,石岩腦子裏想的都是以後該怎麼過日子。幸虧白雲觀曹全晟收留,才有一個地方暫時呆一呆,但也不能老呆在白雲觀。一點家底被這場大火燒了一幹二淨,衣食都成問題,更沒銅錢賣房子。石岩一向輕蔑銅錢,現在卻需要銅錢。亳州突圍到現在,石岩第一次為銅錢發愁。石岩感到自己正一步步在墮落,從被朱溫困到被銅錢困。眼下,隻有幾條路,借,偷,騙,搶,劫……。石岩腦子裏從就沒有過這些字。就說借,向誰借?刺史府兩胥徒來要家人傭人的善後費,石岩第一次感受到被人討債沒銅錢還的滋味。這種窘境石岩從來沒有體味過。還好,石岩養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帝王、文士、官吏、醫卜、僧道、士兵、田農、工匠、商賈,帝王已經做不成了,文士沒有銅錢,官吏不能做,剩下可選的隻有田農和商賈。如今身份已露,也隻有田農、商賈可以活一活了。
“孩兒準備組建一個幫會。”
離開金陵前的一天,石斛從魯揚聲家一回到白雲觀,就跟石岩說了準備組建一個幫會的想法。兒子準備組建幫會,石岩還真沒想過。石岩堂堂親王出身,怎麼能做這些個綁架勒索的勾當?石岩沒有立即表態,繼續聽石斛說。
“經營壽木店的這些時間裏麵,孩兒沿著揚子江上下也跑了不少地方。大江南北的三教九流,孩兒也認識了不少,也結交了不少朋友。現在流落在揚子江南北的好漢很多很多,就差有人出麵將他們組織起來。若是將他們組織起來,定能形成一股強大的勢力。孩兒昨晚想了好久,準備建一個幫會,另謀出路。”
“桓王,世子的這個注意,仆覺得非常不錯。”石岩還沒有表態,曹全晟已經對石斛組建幫會的主意非常讚同。“有道是,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別說是現在,就是過去,想幹點事情,沒一幫人協助可不行。目前情形下,要想不挨揍,甚至可以揍別人,隻有建幫會一條路可走。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其二,世子組建了幫會,可以吸納仆這些年收留白雲觀的這些人。仆一直在替這些人謀出路,可就是找不著。沒有其他辦法,隻好暫時呆在白雲觀。讓他們加入幫會可以說是一舉兩得的事情。其三,那些散落在揚子江兩岸的狠角,許多人如今甚至連溫飽問題都難以解決,東一頓西一餐。力氣再大,也需要吃飯。他們中不少就是忠良之後,看到他們如此艱辛的生活實在有些不忍。世子成立的幫會正可以提供一個可以謀生的機會。可以說是一舉多得的事情。”
“組建一個幫會並不難,滿金陵都是亡命之徒,流亡人士。不做偷雞摸狗、打家劫舍之類有悖道義的事情,養活一個幫會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確實,想做出點名堂,規規矩矩地去做肯定不行。想了幾十年,爸終於想通。隻是像我們這樣身世的人,還不至於去幹那些為人所不齒的事情。”石岩對石斛組建幫會還是不很讚同。“況且,隻有默默無聲,才有可能消除徐溫的殺意,像豬狗一般活一活。就是最隱秘的幫會,徐溫最終還是會知曉。如今是隱藏都怕來不及,你怎麼還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張揚?”
“孩兒組建的與其說是幫會,還不如說是商會。不是那些打打殺殺的黑幫,而是規規矩矩的商會。幫會,隻是一枚銅錢的另一麵。賺錢過日子,無論如何都是第一位。爸放心,孩兒不會建一個幫會去做偷雞摸狗、打家劫舍的事情。單純做田農,有人頭稅,田稅,日子會非常難過。就是願意做田農,也不是說做田農就可以做田農,到哪去做?況且,孩兒就是想做田農也未必能做得成。現在隻剩下商賈一條路。小商販是商賈,大客商也是商賈。孩兒推著獨輪車,挑著箱籠,做小商販,也做不成。孩兒就是不想做大客商,也隻能做大客商。孩兒組建一個商會,光明正大地做生意,更能消除他的猜疑。商人地位低下,徐溫眼裏,不怕有人賺他的錢,就怕有人奪他的權。幫會也隻能等商會成形後慢慢組建。”
“隻是組建一個商社,需要很多很多銅錢。”
“銅錢不是問題,孩兒有辦法籌到銅錢。”
“爸已經幫不上什麼忙,隻能給斛兒的商會取一個名號。”
石岩默誦《道德經》,忽然開口說:“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小音噪噪,大音希聲。斛兒要成立的商會就取名為希聲社。”
就這樣,石斛要籌建的商社有了一名。石岩一同意,石斛就在繕意房與石岩、曹全晟等討論希聲社組建的具體事宜。經過一番討論,未來的希聲社準備以曹全晟設在白雲觀的秘密幫會為基礎,通過公開招兵買馬,慢慢擴大。曹全晟建議,“總社就設在迎賓館好了,沒必要再花冤枉錢找地方。一來緊挨著道觀,可以直接進進出出。二來離碼頭又不遠,貨物運來運去也方便。三來在城外,夜晚活動起來也方便。先定下來,再慢慢將迎賓館東首的民宅賣過來。”石斛就依曹全晟,將未來希聲社的總社設在白雲觀迎賓館。
石斛準備招攬混跡揚子江南北的亡命之徒組建希聲社。
早在年僅十二歲的李儇當上皇帝之前,李唐皇朝就已經被太監牢牢地把持。整天隻曉得吃喝玩樂的李儇當上皇帝後,從小陪李儇一起玩的太監田令孜更是壟斷了朝廷所有的重大決策,成了實際上的皇帝。見不得人家好是神州人的特點,太監就更不用說了。
這些個少了一副重要器官的太監唯一的愛好就是凡是人間一切美好的物事統統予以閹割。原本已經被昏庸無能的懿宗糟蹋得一塌糊塗的大唐帝國,更是急劇而下,風雨飄搖。最後,弄得李儇也隻好帶著太監田令孜逃到西蜀打馬球去了。李儇駕崩後,太監楊複恭擁立了李儇的同母弟弟壽王當皇帝,是為昭宗。昭宗人長得不賴,卻是一個眼高手低、誌大才疏的大草包。沒幾年時間,李唐皇朝就變成了掛在狗肉鋪鐵鉤上的羊頭。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髙材疾足者先得焉。如今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各路土匪逐鹿中原,帶來的最直接結果,就是產生了神州史上迄今為止最多的孤魂野鬼,和大批原本有家有業的人瞬間變成浪跡天涯的流亡人士。
這些年,就算是有些能耐的狠角,漂泊來到了吳國,等待你的,也隻能有紅、黑、白三條可選的道路。紅路是參軍,去跟朱溫、馬殷、錢鏐、劉岩拚命,建功立業。黑路是加入當地黑幫,敲詐勒索,欺行霸市,收保護費,分贓過日子;或者幹脆做土匪,攔路搶劫,打家劫舍。倘若覺得有違道德,隻有走白路,到作坊賣苦力,勉強維持生計。
無論是哪一條道路,這些流亡到吳國的狠角都隻能無奈的搖頭接受。隻要是生活在神州這塊土地上,等待你的不是願意還是不願意,而是接受還是不接受。石斛準備給這些有能耐的狠角提供第四條道路,似紅非紅、似黑非黑、似白非白的灰路。
石斛隻做了二十幾天土匪,得知徐淵在尋找他,像旋風一樣旋回到金陵。第一個要拜訪的人自然是徐淵。“石郎還是先看一看榛兒。隻有見著你了,她才心安。”沒聊多久,徐淵就要石斛去看徐榛。確實,這些時間徐榛的心一直懸在雲思閣的屋梁上。
離開朱雀門,石斛走馬燈似的拜訪了很多人。晚上,睡在魯揚聲家。
今天,石斛去都督府見徐溫。石斛來過兩次都督府,一次是主動來,一次是徐溫請。神州人喜歡權,也善於用權。那些個門衛千萬不能得罪。石斛客客氣氣地向守門的牙兵自報家門。牙兵將石斛要見都督的意願傳給監門校尉,層層遞報,終於傳到了徐溫的耳朵裏麵。徐溫感到很意外,連忙說:“有請!”沒多久,石斛由監門衛將軍車子胤陪同出現在大堂前。石斛登上台階,行了禮。“請坐!”石斛退到一旁就座。
“石郎手中的腰牌一亮就可以進來,為何還要通報?”
“稟都督,小子不敢因私事動用腰牌。”
“老夫給了石郎腰牌,亮不亮石郎自己便宜行事。”
“謝都督。”
“這段時間,石郎跑哪去了?”
“房子燒了,家父和家母沒地方住,小子隻好送他倆去了鄉下。”
“回老家了?”
“不是。去了鄂州鄉下,和小子的表妹一起。”
“聽你伯父說,找到你時,你正在池州賣糧食,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房子燒了,壽木店也沒了,隻好找頭路過日子。”
“是不是讓老夫將那腰牌變成一塊名副其實的腰牌?”
“小子還想在籠子外麵飛一飛。”
“是不是賣糧食遇到麻煩,需要老夫幫忙?”
“小子想跟都督合作一起做生意。”
“跟老夫合作做生意?”徐溫先是一陣驚異,接著就笑了起來。
“小子確實想跟都督合作做生意。”石斛一本正經,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好。”徐溫含笑說:“那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要跟老夫合夥做生意。做生意麼當然要講好處。石郎就先說一說,跟你合夥做生意,老夫將有什麼好處。”
“小子想先問都督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吳國百姓最關心的應該是什麼事情?”徐溫不禁一愣。這是哪門子生意?徐溫想了一想說,“吳國百姓關心的事情可就多了,國家安穩,社會治安,物價等等。不過,眼下最關心的應該還是糧食價格。人都需要吃飯。多年的戰亂,土地拋荒,糧價原本就已經很高。這些年,又有不少人從北方逃到南方來,無意中又推高了糧價。”
“都督最關心的呢?”石斛繼續問。徐溫笑了起來。
“老夫最關心的自然是國家安全,社會穩定。”
“都督和小子合夥做生意正好可以解決這兩個問題。”
“說來聽聽。”
“國家,國家,既是國,也是家。想安全,得消除內憂和外患。眼下,北麵朱溫、東麵錢鏐、西麵馬殷,南麵劉岩,虎視眈眈。尤其是逆賊朱溫,亡吳之心不死。想消除外患,就需要更多的人去當兵。想保證國家安全,都督至少也得養十萬大軍。一萬人的軍隊,一年得消耗四萬多斛的糧食。這十萬大軍,一年就得消耗四十多萬斛糧食。”
猛獸可怕,毒蛇更讓人恐懼。隱藏在草叢裏麵的毒蛇,突然鑽出咬上一口,看看斃命不斃命?石斛曉得,徐溫在土匪、官匪圈內跌打滾爬了那麼多年時間,肯定懂得,最值得警惕的是那些不露鋒芒的人。這種人,一旦露出了牙齒,肯定是致命的一口。徐溫奸詐多疑,他麵前更不能遮遮掩掩。石斛去都督府前就決定,今天露出自己的尊容。
“如今田農的日子原本就不好過,再增加賦稅從田農手中收取糧食,肯定引起不滿。如此一來,勢必威脅到了社會穩定。大批食糧用於軍隊,自然就會進一步抬高原本已經很高的糧價。糧價一高,生活在金陵和廣陵等城邑裏麵的市民肯定又是搶天哭地。
這又威脅到社會穩定。外患未除,內憂來了。當兵的人一多,種地的勞力也就少了。種地的勞力一少,產出的糧食就會不夠吃。糧食若是不夠吃,可就不是簡單的糧價問題。萬一有水災、旱災,百姓的肚子一旦填不飽,社會穩定就會出問題。可見,都督關心的兩個問題說到底就是一個問題。那就是糧食問題。
糧食問題,也就是當前百姓最關心的問題。”
到目前為止,江南還沒有真正消停過。不說早年,就說武忠王平定江南以來,田頵、安仁義、危全諷叛亂是彼伏此起。宣州觀察使李遇還剛剛被族滅。與楚國、越國交界的諸州更是戰火不斷。田農個個朝不保夕,哪有安心種田的機會?糧食緊缺不緊缺,徐溫最清楚。
“石郎說的很有道理,繼續說。”
“常言說,手裏有糧,心中不慌。食糧不是說有馬上就有,需要有人去種。糧食不僅需要人去種,也需要時間。連年的戰亂,土地拋荒,就算製訂好的政策鼓勵百姓積極開墾,都需要時間。那怎麼辦?”
“怎麼辦?”徐溫打斷了石斛的話。
“減輕賦稅,鼓勵農桑,是解決糧食問題的根本,可不能解決眼前的糧食短缺問題。解決燃眉之急的唯一辦法就是到馬殷、錢鏐那裏買。就算當作土,運到吳國來也讓人放心。都督曉得,洞庭湖原本就是產糧區。經過幾年的恢複,糧食價格已經下降了很多。
可都督不能派官方船隊前往洞庭湖去購買。
姑且不去考慮馬殷會不會扣留都督的船隊,都督這樣做,等於承認土匪馬殷強占湖南合法,承認逆賊朱溫弑君篡位合法。金陵那些商人,肯定有這個想法。前次,小子去朱雀門看望伯父時,就跟伯父談起過買糧食這件事。伯父說,他也曾經想做,最後還是決定放棄。
伯父的身份特殊,派船隊去洞庭湖買糧食等於給馬殷送船隊。
揚子江這一路劫匪非常猖狂,根本不將商船放在眼裏。小子其他未必行,但對付這些劫匪應該不成問題,也認識些懂點拳腳的朋友。小子想,從洞庭湖馬殷那裏購買糧食,再運到吳國來販賣。這樣就可以平抑吳國目前的糧價,可以大大消去百姓因糧價而引起的不滿。”
“好主意!”
“小子將運來的糧食,以低於金陵市場的價格賣給都督作軍糧,既可以保證了軍隊的糧食供應,又可以大大減少都督的軍費開支。軍費開支一減少,都督自然可以招募更多人,擴大軍隊。這樣就可以解決都督的問題。小子也可以從這趟買賣中賺取利潤,有了銅錢,就能在金陵繼續混下去。小子覺得,無論是對都督還是對小子都大有好處。”
“石郎希望老夫能做些什麼事?”徐溫真同意跟石斛合夥做生意。
“小子希望都督能先預支購買糧食的銅錢。”石斛拐了一個灣才說出這次來都督府見徐溫的意圖。“單隻是銅錢的問題,石郎隻管放心。對別人,不要說老夫這人多疑,未必會相信。對石郎,老夫完全可以放心。倘若石郎還不起銅錢,老夫就到朱雀門向你伯父要去。還怕你伯父不還錢?”徐溫笑了起來。“需要多少?”
“小子希望都督能先預支十萬緡。”
石斛去向徐溫借銅錢,徐溫麵前裝窮也是重要原因。原先身無分文,怎麼突然間冒出來那麼多銅錢,誰不懷疑?石斛向徐溫借銅錢也是希望不要讓徐溫生疑。想想,不是出手救徐溫,能落到這種地步?多一分憐憫心,也多了一分存活的保證。
“十萬緡,好說。老夫先向石郎預訂十萬斛糧食。”
“多謝都督!”石斛起身向徐溫作揖。
“石郎不必客氣。坐,坐!糧食買賣,我們雙贏。具體如何操作,等會讓傅道彰帶石郎去找駱知祥。石郎,老夫有一疑問,銅錢的事情,你完全可以去朱雀門,為何要找老夫?”
“先請都督恕小子言語無狀。”
“石郎隻管說,老夫這點肚量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