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宰腳一翹,陳揚猗蹲下身子給龔宰穿上木屐。龔宰雖剛過不惑,但體型未變,比起一般的後生,甚至更健壯。這些年,龔宰擔心自己身體退化,以至於體弱多病,特地買了一對石鎖。這對每隻一百斤的石鎖,龔宰每天早晚都要練一練。龔宰曉得,獨身一人宰金陵,生了病,後果肯定很嚴重。與其遭受病魔折磨,還不如自己折騰自己。
龔宰來到了水池邊,脫去木屐,踏進了水池。水池露天,東、南、北三麵都是圍牆,西麵緊緊連著玉真居。身子一蹲,向後一仰,頭枕著用圓形溪石砌成的池舷,仰麵躺在水池裏麵。陳揚猗卸去衣裳,前來侍奉龔宰沐浴。龔宰半漂浮在水池裏麵,儼然就像一頭已經殺死的豬,擱在殺豬大凳上,任由陳揚猗擺布,要刮毛就刮毛,要搓身就搓身。反正,龔宰一直認為自己是公豬。玉真仙子就坐在水池對麵,焚香彈琴。
“龔大哥,想聽什麼樣的曲子?”
“你想彈什麼就彈什麼。”
玉真仙子想了想,撥動琴弦,給龔宰彈起了一首《竹林聽雨》。龔宰閉著眼睛聽,陳揚猗隻管給龔宰刮毛。龔宰明知手腳攪動池水發出的聲音會幹擾琴聲,可龔宰就是喜歡洗澡的時候聽琴。琴聲就像竹林雨聲,很纏綿。龔宰聽著聽著,竟然有了睡意。
還好,這首《竹林聽雨》終於結束。
“龔大哥,可不要睡著哦。”
“老哥還真差點聽睡著了。”
“是不是這段時間特別忙啊?龔大哥。”
“是不是想老哥了?”
“龔大哥不來,想也沒用。”
這倒是真。龔宰不來,再怎麼著都沒用。
終於洗白了身體,龔宰出了水池。陳揚猗將龔宰的頭發和身體擦幹。
“龔大哥,在這裏,還是到花亭去?”
“就到花亭吧。”
玉真仙子從衣櫃裏麵取出一件衫子給龔宰穿上。龔宰來逸仙居多半來玉真居。玉真仙子倒給龔宰準備了不少換洗的衣衫。龔宰踏下步簷,沿著小徑,前往花亭。花亭位於玄武湖裏麵,由一條曲橋和綠樹成蔭的湖濱連接。花亭的中央一張配有四條石凳的石桌,石桌旁有一把藤椅。龔宰在藤椅上沒靠多久,陳揚猗提著燈籠,照著玉真仙子出現在湖濱。
逸仙居的兩名侍兒,提著食盒、手捧瓊漿,進入花亭。“請慢用!”侍兒擺好了酒食,退出了花亭。龔宰和玉真仙子、陳揚猗圍著石桌開始吃飯。陳揚猗坐在龔宰身側,不時提起酒壺,給龔宰斟酒。酒過三巡,玉真仙子突然間感慨了起來。
“當初家父若是聽聽話,小仙也不會到逸仙居做仙子。”
逸仙居的仙子大抵都有自己的故事,玉真仙子也不例外。這些故事,龔宰幾十年時間裏麵聽得太多,已經不那麼感興趣。玉真仙子的故事,龔宰曉得,主要是玉真仙子田無思是田頵愛妾曾氏的女兒。田頵叛亂兵敗被殺。武忠王楊行湣倒沒有將田頵一家趕盡殺絕,隻是沒收了田頵的家產,所有女眷充作軍妓,畢竟田頵是楊行湣的結義兄弟。
曾氏沒有因田頵而自殺。這種主子死了,小妾自殺的故事神州不絕於耳。已經棄政從商的徐淵見曾氏姿色不錯,就從當時的升州刺史府手中買下曾氏。田頵死時,曾氏也不過才二十四歲,花容月貌,也就成了逸仙居有名仙子。
田無思跟母親在逸仙居長大。一年前,也不曉得是什麼原因,曾氏服毒自盡,隨田頵去了。母親花容月貌,女兒閉月羞花。龔宰常在逸仙居走動,倒十分清楚這些陳年故事。今年初,田無思要以玉真仙子的身份登台亮相,跟前來逸仙居修仙的客人會麵。龔宰沒問玉真仙子和她初次相會的修仙客是誰,反正龔宰沒有那麼多銅錢。
“這倒未必。”龔宰喝了一口酒,接過玉真仙子的話。“人的野心會隨著手中的權力增大而逐步膨脹,就是想不膨脹都不可能。就好像叢林裏麵的樹,爭奪陽光是它們的天性。隻是有些人獲得成功,有些人失敗。或者,今天成功,明天失敗。令尊的野心原本就大,自立為王的圖謀遲早會暴露。令尊手下大將康儒,常跟令尊意見不合。武忠王曉得了情況,擢升康儒為廬州刺史。令尊認為康儒對自己不忠,族滅了康儒。你想想,令尊是什麼樣的人。”
玉真仙子無語。
“就算令尊毫無野心,想活著也非常困難。古人曾說過,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江山從別人手中搶來,肯定擔心別人從自己手中搶走。武忠王擔心自己千秋之後,別人搶走自己辛辛苦苦搶回來的權柄,要殺人。朱延壽不僅是武忠王少年時期的好友,還是武忠王的妻舅。結果怎麼樣?武忠王使詐將他除去。
哪曉得,還是沒算到有人會搶走權柄。武忠王歸山以來,都督到底殺了多少原武忠王手下的將領,可能連都督自己也都已經記不清。想想當初跟隨武忠王打江山的人,還有幾個活在世上?又有幾個不是死於非命?無論是縱橫江湖還是藏身江湖,麵前隻有兩條路,殺人和被殺。就算令尊不叛亂,以老哥看,令尊不是死在武忠王之手,就是死在都督之手。
令尊死在武忠王之手,你才有可能至今仍居住在玉真居。令尊若是死在都督之手,你就隻能去仙界陪令尊。無論是什麼樣的人,有野心也好,沒野心也罷,根本就不曉得下一刻項上人頭是不是還在。因飛來橫禍而遭滅門的故事,誰沒聽過?
“看來真的是命中注定要做仙子!”
“落水要命,上岸思財。隻有上了岸,才可能考慮錢財。如今這個世道,你能夠多活一刻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你傷感也好,你無奈也罷,總得過日子。今天的日子都沒過好,哪有時間去想明天的事情?”
“我也曉得,將來的事情不能想,可就是熬不住要想。黑洞洞的將來,一想起就讓人感到恐懼。死了就死了吧,可偏偏就是讓你生不如死。家母為何要服毒,我越來越理解。現在我一天不見大哥,就發慌,擔心大哥從此不來了。”
“龔大哥,你可不能不來哦。”
陳揚猗剝去了蝦殼,夾著蝦肉遞到龔宰的嘴邊,龔宰張嘴一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