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容——”張玨意外地大叫一聲。身邊人要去開門,他示意別忙,“你,你怎麼回來了?”
夫妻相見不相識,是說我不該回來嗎?莫非他已另娶妻子?林容有一肚子委屈要訴說,可不是時候,隻淡淡地說:“奴家回來得可不容易……”
張玨思念妻兒,天天夜不能寐,見妻子容顏大變,心疼之極。可是合州人被掠走大半,兒子呢?她一介女流,為何能得生還?想到這裏,他又退後一步,硬著心腸問:“你付出了何等代價……才讓他們放你回來的?”
丈夫一雙大眼睛瞪得更大,他懷疑我?林容心冷腿軟,真想奔走幾步,跳下懸崖,可是軍情緊急,容不得耽誤。她強打精神,挺起身子道:“以後再說,我要見元帥。”
說著向城門走來,最後幾步石階上不去,腿如琵琶彈動,她手撐著膝蓋,搖搖晃晃地爬上來。這時,在另一邊城牆上的一個士卒看見了,探身望了一下,立即跑下去,趕緊把大門打開,士卒衝出去,衝林容喊了一聲:“林姐,你終於來了,你兒子呢?”
“巴全——”林容隻喊了一聲,頓時癱倒了,口中喃喃說,“快,快帶我,帶我……去見元帥……”
開門的正是一起被掠走的小廚師巴全,上山以後就從軍了,在趙安手下。今日執勤,也不管張玨的態度,立即過去背起她就往衙門跑。
張玨跟著跑了幾步,喊了一聲:“巴全,放下她,不能讓她進去。”
林容從他背上下地,支撐著腰,呼喊著:“我……要見元帥……大事……重要軍情……”
張玨見她虛弱,又心痛又難過,於是提醒她:“裏麵正給欽差大人接風呢。”
“那……正好,重要軍情,……要傳告朝廷!”說著,她奮力推開丈夫,邁進門檻。隻見正中一個錦衣官員端坐微笑,王堅正為他斟酒,林容癱倒在地,又頑強地跪起道:“民女叩見欽差大人——”
王堅大喝一聲,放下酒壺,攔在她麵前:“誰家女人?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林容一把扯去頭巾,高呼道:“王元帥,奴家是林容啊!”
眾人駭然,張玨的心猛然揪成一團: 妻子的頭發曾像黑瀑布一樣又黑又亮,而今雪白如銀,披散開來,變成了無數飛動的銀針,一齊向他心尖紮來。
王堅也嚇了一跳,趕緊叫張玨:“張將軍,你夫人有什麼冤屈,到帥府說好不好?”
林容支撐到今,就是為把這天大的事情及時稟報,不能再猶豫了,她急急地說:“我來報信,蒙哥死了……”
林容積聚起全身的力量,盡力放大了聲音說:“蒙哥死了,屍體裝在金箔箱裏……要運回和林,蒙古王公大臣……召回各路人馬,他們在青居集中後……紛紛往北趕……”
“你怎麼知道的?”王堅與張玨一起問道。
林容又饑渴又虛弱,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欽差說起他在路上的見聞:“我們也奇怪,一路上十分順暢,遭遇的蒙軍真的不多。”
四川宣撫呂文德想起路人的傳言:“早有下人稟報,說百姓傳聞蒙哥死了。追查到最後,說有人見三尺童子到處寫‘蒙哥已死’的字樣,還當是兒童戲言,沒人當真……”
“那就是我的兒子張強啊——”林容號啕大哭,“我和幾個合州女人被劫持去陪葬,偷跑回來,走到思居場邊,在一座橋上看見有‘蒙哥已死’的字樣,看見……兒子死了,手裏還抓著一塊木炭……”
見妻子突然昏倒,張玨用力地搖著,王堅也想知道蒙哥死訊的來由,叫人把她扶到椅子上。張玨有心將她帶回自己房間,也想讓她當眾說出自己的經曆,還她的清白。
下人拿來熱水毛巾,給她擦去臉上汙垢,隻見她麵龐瘦削,膚色焦黃,張玨強忍悲傷,給她掐了一會兒人中。
林容緩緩地從合州人被掠走說起,說到一路艱辛,到了瀘州,被汗後收容,學習蒙古語言歌舞的經曆。她刺殺大汗不成,又被楊大淵獻禮,進了汗帳,隻看見一隻金箱子,裏麵卻是屍體,便化妝為蒙古人,趕車出逃,路遇蒙古軍隊向青居集結,她把兒子推下山崖送信,自己闖入蒙軍中,被蒙將的漢人妻子放走……
林容最後說:“幸虧我一身蒙裝,又打扮成男人模樣,通行無阻,邊走邊找強兒,直至在思居場邊發現了他,他,他他他……他已經被撕成了兩半……”
林容說到這裏,又昏過去了。“我的妻子,女豪傑,須眉不如啊!”張玨托起林容,仰天長嘯一聲,像捧著犧牲走向祭壇的廟祝,莊嚴地走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