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堅決地搖頭:“不是,兒子,你記住,你姓汪。”
王立迷糊地望著母親,看見她蒼白的麵容,下陷的眼窩,眼白中還有紅血絲,知道她昨晚一夜未眠,想不到其中大有隱衷,上前一步道:“兒子願聞其詳。”
王夫人放下燈簽,正襟端坐,決定把前因後果都說給兒子聽。“兒子,元帥隻是你的繼父,你父親是木材商,他死於蒙軍之手,隻是他姓汪不姓王……”
改換門庭,奇恥大辱,王立幾乎要跳起來了:“那你為何要我姓王?”
“隻是為了讓你順利地生下來,我才跟隨了王堅;隻是為了順利養育你,我才用他的姓;隻是為了讓你仕途通達,我才沒有讓你回歸父姓……”
月娥娓娓道來,王立眼前出現了二十多年前的悲歡離合。父親常年在外麵販運木材,與新婚妻子聚少離多,因此帶著她乘船一同外出。那年運著一大船木料在河上行駛,突然被蒙軍的船隻攔截,他們殺死了父親,搶走了母親,可是她腹中已有胎兒,含羞忍辱,苟且偷生。
一個月黑風高的寒冬之夜,王堅帶部去襲擊蒙軍。燒毀了船塢,在焚燒敵營的時候,聽見一所房子裏傳出驚恐的哭聲。王堅救出母親,讓她趕緊逃命。她悄悄上了自家的船卻無法開走,蒙軍追來,王堅帶著奇襲後的宋軍也上了這條船準備撤離。杜月娥在船上,既然上了同一條船,她又無處可去,於是跟隨王堅,做了他的如夫人。
王堅不久就發現女人肚子大了,懷疑是蒙古人的野種,借口換防,悄然離去。管家勸她打胎,她不願意,為了自己的骨肉忍辱負重,生下孩子,輾轉找到王堅。他雖然知道孩子是她前夫的遺腹子,但也不願做孩子的父親。
王堅讓管家送母子兩人到安全的釣魚城上,為她造了房子,給了銀子,從此再不過問。母親把王立撫養成人,教他讀書認字。多年之後,王堅也上釣魚城駐守,已經忘記了這一對母子。杜月娥卻千方百計讓兒子接近王堅父子,讓兒子教安節讀書,向安節學武藝,直至發現兒子偷偷給安節幫忙,讓青苗母子住他家……
母親真是有心計的人,她一步一步走了高著,王立雙膝一軟跪下道:“母親,您的恩德天高地厚,永世難報。隻是,那王堅並沒厚待您,更是嫌棄我,為何還要去照顧他?”
杜月娥雙目飽含淚水,瞅著跪著的兒子說:“為人講究個天理良心。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沒有他,哪有我,沒有我,哪有你。當初是無可奈何之舉,後來又將我們安置得不錯,我與他既然做過夫妻,現在他身邊無人,怎忍心他孤獨地躺在床上?”
月娥接著說起昨晚的險情,元帥差點就被一口痰堵著斷了氣,那淚水忍不住就落下來了:“兒子,起來吧。你也長大成人,馬上要做父親了,元帥卻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我去伺候他,不僅是一種報恩,也有……也有一種難舍之情……他若好好的,他也不需要我照顧,別人也會以為我趨炎附勢,現在,他也可能……再也醒不來了……這個時候,最能顯得我們無私無欲……”
“張將軍已經去請老大夫了呀。”
“他撞見了我……張將軍披麻戴孝的,看來老先生已經過世,元帥還能有什麼指望。沒有人守在他跟前,他隨時隨地都有走的可能……”
她突然放下濕漉漉的雙手,堅決地說:“我不能眼睜睜地在門外看著他……臨終也沒親近之人送他一程……什麼忠貞啊,名節啊,也說不得了!”
“既然母親義薄雲天,順應為孝,兒子理當成全母親的心意,隻是委屈您了,居然去侍候一個活死人,這種辛勞怎麼受得了?”王立沉思了一下,趴在地上磕頭,“母親既然意誌堅定,與其這麼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不如正大光明地進入帥府。”
“孩子,快起來,”杜月娥扶起兒子,淚水淌出來,一滴滴滴到王立手臂上,“兒子啊!我原來就擔心你抹不開麵子,想不到你深明大義。他現在是沒有意識之人,是否願意接納我呢?”
“他若有意識,可能還有這樣那樣的顧忌,可他現在人事不知,做主的就不是他了。”
“難道是青苗?”杜月娥躊躇了。她知道,青苗盡管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但畢竟是一介女流,兒媳婦為公公做主,恐怕不能,有這個肚量,也未必有這個膽量啊。
“有一個人出麵更合適,青苗一定聽她的,隻有求助於張夫人了。”
回到家裏,妻子一身雪白,眼睛都哭腫了,見他們要脫去孝服,不解地問原因。
張玨說:“我要到衙門去處理事務,林鬆還要去給元帥看病服藥,一身孝服,容易給人造成誤會,動搖軍心,隻能換成便服了。”
林鬆匆匆吃飯,一邊告訴姐姐父母死的原因:
“蒙軍知道父親是大夫,要抓他去給蒙人治病。父親抵死不願,母親也拉住父親不放,他們先殺死了母親,父親哀痛至極,一頭撞在柱子上,頭破血流,尚未死去。敵人見他抵死不從,殘暴地補了幾刀……我那天在外麵采藥,等我回家,父母都慘死在血泊中,隻能連夜埋葬了他們,逃進寺廟裏……”
林容號啕大哭,卻來不及多說,弟弟就去了帥府。
青苗帶著鳳兒迎了出來,把藥全部交給大夫。林鬆看出來了,鳳兒是少夫人的侍女,依然彬彬有禮,便對她拱拱手,然後教她熬藥。
鳳兒第一次見這麼儒雅俊秀的男人坐在灶堂前煎藥。
這時候就聽到院子裏周嫂在說話:“這盆裏是什麼東西?老爺的褲子、被單上有尿那也說不得了,怎麼又是濃痰又是吐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又酸又臭,這些東西沒法洗,我還有別的事情……”
鳳兒吆喝了一聲:“什麼呀!小姐身子老媽子的命,還嫌髒?有本事你當老爺去。你不洗,老爺晚上換什麼?”說著,她把灶膛裏加了柴疙瘩,出來把東西倒在地上,用一根柴禾棍子推到一塊斜斜的石板上,提了幾桶水,一次次的衝洗,等看不見汙物了,才打了皂角,在石板上搓揉。
老管家剛才聽到周嫂在抱怨,跑到後院來看看,隻看見鳳兒在賣力地洗著,一個勁地誇讚:“還是我們鳳兒好,不怕髒,舍得出力……”
她想起來似的問:“那濃痰是老爺吐的嗎?能吐痰了,不是清醒了嗎?”
“哪裏喲,”管家說,“他就是人事不知才危險。你看,那麼大一口痰,差一點送了他的命,要不是吸出來,咱們這時候就該給老爺設靈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