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為文,一生為人,不悔(2 / 2)

這個家留給了楊絳太多的回憶,抹掉任何一點,她都不舍得。因此,當小區集體裝修房屋時,楊絳請求他們讓自己家“例外”,維持原樣。從一成不變的空間裏,仿佛還能找到往日溫馨的點點滴滴。

她喜歡臥室窗前的柏樹,雖然枝葉稀疏,但有兩隻喜鵲在那裏築巢。喜鵲一家的每一件小事,她都看在眼裏,從築巢到小喜鵲誕生,再到小喜鵲夭折,她的情緒因喜鵲一家的聚散悲歡而悲喜交加,雙鵲對空巢的悲啼將楊絳深藏在心裏的傷痛又翻了起來,其中的悲苦隻有她才知道。

浮華背後是寂寥,那些一家人共處一室的溫馨時光已經一去不返,隻剩下一個人的楊絳需要沉澱,用足夠的時間去反思、去回味,才能讓餘下的生活不那麼枯燥無味。

每到節日是這位獨留人間的老人最難過的時候。“每逢佳節倍思親”,懷念起一家三口曾經的溫馨幸福,楊絳決定,她要寫一個女兒,讓她陪著自己。在《我們仨》裏,女兒圓圓成了主角,在文字間回憶往事,一家三口聚了又散,每一頁紙上都落滿了楊絳斑駁的淚滴。

每一個字似乎都彌漫著楊絳那難以言表的憂傷與辛酸,書中的“我們仨”是世界上可遇不可求的一個結合,人們羨慕這樣一家人的存在,也為這一家人的“失散”感到悲痛和惋惜。楊絳感慨:“世間好物不牢堅,彩雲易散琉璃脆。”不要把時間看得很長,以為用不完,其實它很短,短到你沒有感覺就流逝了。

生命也是一樣,隻有一次機會,這讓它顯得那樣寶貴和奢華。活在當下,才是對人生的不踐踏,每一次走在生命的邊緣,都能誘發楊絳對生活產生一些全新的感悟。

楊絳曾經在2005年的除夕前幾天發燒住院,可在醫院的生活卻讓她思考出了下一部作品的命題——《走到人生邊上》。這是在病床上想出來的題目,從這部“自問自答”的文字中,隱約可見楊絳已經穿越了生死界限,與逝去的親人們在思想上得以重聚。她甚至在文中設想,自己登上天堂和親人們相會的那一刻會是怎樣的情景。

楊絳近乎執拗的文化品性,注定她一生低調,她不願在人前講述自己的情懷,隻在文字中默默表達對女兒和愛人的一腔真情。中國社科院曾經主辦紀念錢鍾書誕辰一百周年的學術研討會,楊絳恪守錢鍾書的遺願,拒絕參加。家鄉無錫的領導想要修複錢鍾書、楊絳家的老宅,楊絳一口回絕:“我們不讚成搞紀念館。”

這一切都是她在用行動嗬護自己的承諾與愛情。即使錢鍾書已經斯人遠去,可每當談起兩人的事情,楊絳總是喜歡用“我們”二字,兩個人的誌同道合,讓楊絳感到無比欣慰,沒有大誌向的兩個人,隻願貢獻一生,做做學問。

人生似一場無悔的修行,一場場邂逅,一次次遇見,隻為遇到一個對的人。哪怕那個對的人已經永遠離開了自己,楊絳的心中依然充滿著牽掛和難舍難分。相遇是一場命定的緣分,相伴幾十年,曆經生死,她從沒有後悔遇到了這樣一個“癡氣”的人。

她始終將文化奉為信仰,也一直相信人性。正是這種堅信,讓她和錢鍾書即使在不幸中,依然書寫著浪漫的傳奇。如今,自稱走到了人生邊緣的楊絳,比從前更加通透,她說:“年輕時曾和費孝通討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懂,有一天忽然明白了,時間在跑,地球在轉,即使同樣的地點也沒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現在我也這樣,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

人到晚年,才開始研究哲學的定義,探討人生的價值和靈魂的去向,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勇氣。楊絳不喜歡任何一句理論或教義,隻喜歡憑借自己的生活經驗去獨立思考,自問自答,能夠證實的就被肯定,不能被證實的就繼續心存疑惑。

楊絳在書中問自己:“真、善、美看得見嗎?摸得到嗎?看不見、摸不到的,不是隻能心裏明白嗎?信念是看不見的,隻能領悟。”

人們總是隻願相信那些看得見、摸得到的東西,卻鮮少思考存在於形式之上的思想的意義。當脫離了人生最逍遙的年齡,曾經發生的一切便隻能沉澱成記憶。

在生活中拚命掙紮了幾十年,那些記憶的碎片總是時刻提醒著楊絳,沒有什麼不能成為過去。沉浸在文字裏,她的心情更能得到平複,空氣仿佛也變得安靜起來,慢慢地也會忘記一切的傷痛,隻將人生的浮沉留在心底。

浮華歲月從未改變楊絳的優雅,哪怕生活如白水一樣平淡,她也從未忘記心存感激。記憶中的一切悲傷和無奈,都將隨著歲月漸漸離去,而那些美好的過往已經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永遠不會被磨滅的溫暖痕跡。